(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 ' ')(' 初夏情绪 (第2/2页)
那天他一直低着头,显得心事重重。也许他一时还无法忘记那个依偎在小河的臂弯里的小镇。那小镇别致得颇有些古典,还有镇上那所唯一的中学,依山傍水,尽得灵秀和风情。他在那所中学里做了两年代课教师,因而他有许多的从容和情致,品味镇里的石子街上传过来的足音的清脆,以及镇外小河浪波的清亮。当然最使他感到慰藉的,还是他教过的那届镇中学唯一的高中班的学生,他们把一份人生的真情深深地根植在了他的心底。他至今还念念不忘那一对小河般幽深水灵的眸子,它们曾闪亮在靠河的窗边,曾将他勃然萌动的心事映照出奇幻的影子。
可有一天他还是离开了那个小镇和那所中学,他要到两百里外的城市里去上大学。他记得那是一个朝雨过后的清晨,石子街面上有些湿润,晨光在无声地流淌着。他的行囊并不丰满,他知道他无法装走小镇的风情,因而他的身影显得悠长而恍惚,他在石子上踏击出来的足音音调清而且瘦。
他就那么孤寂地从街底走到街口,一直走到河边的码头。码头上空落寂寥,唯有佝偻的艄公挥篙击水的声音自水面滑过,留下不经意的丝丝涟漪。他举步上前,接近迎面驶来的小木船。艄公的竹篙在水面又划了一道弧痕,随即,一个绰约的身影自弧痕后面浮升出来。他已向船帮迈去的脚步收住了,他缓缓回过头去,那对幽深水灵的眸子正向他放射着痴迷的目光。
后来,他在他读大学的城市里谋到了如意的职业。这是他大学里的一位女同学的功绩,因为她有一位掌握着实权的父亲。自然,他的交换条件是做她的丈夫,他便顺理成章地结了婚、成了家。不幸的是他依然忘不了那个别致古典的小镇,以及小镇上那对永远幽深水灵的眸子。无数个傍晚或清晨,他常常从藏着美丽而娇媚的妻子的家中游离出来,独自一人在城市的街头踯躅。那样子像丢掉了什么贵重的宝贝再也拣不回来似的。偶尔也会被熟人或朋友瞧见,就嘲笑他是否在寻找失去的金子,他也不吱声,只轻轻地一笑,又继续他的独行。
那个有着跳荡不定的阳光的午后,他在妻子的鼓动下,又跟她试了一次,结果依然没能点燃她沉睡的欲望。性冷淡,该死的性冷淡!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跳跃着这几个医生对他叙述过的字眼,就仿佛窗外那跳跃的阳光一样,使他倍感悲哀。他撩开她那缭绕着他脖子的手臂,起身走向窗边。他想借助窗外的空气冲淡室内的沉闷,冲淡他心头的无奈。就这样,他看到窗下的梧桐树旁的身影,看到了那只无袖的手臂下头手上的梧桐叶。
然而,当他从家里来到街旁时,他却看到树下已站着一个男人,而且雨在不知不觉中下了起来,那男人躲到街边的巷口,那片青翠的梧桐叶自男人身后绕了过来……
现在他孤寂的身影已经挪向城市的边缘。大约已迫近黄昏,这里行人和车辆几近于无,并不宽敞的马路却显得很空落。路旁偶尔有一两栋毛糙的砖房,极夸张地敞开着又宽又大的门面,不用说,那和别的城市与乡村的交界处没有两样,也是什么饭店酒家、汽车修理门市部以及所谓的美容美发中心之类。他继续踽踽向前。他一点儿也没意识到他即将游离于城市之外、游离于这部小说之外。他的头顶依然跳跃着午后的阳光。他还在反反复复地嘲弄着自己:你违背了当年的诺言,为了留在这该死的城市而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你注定该遭受报应,但你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再去捉弄当年的女孩,何况她如今有了新的朋友。所以当水淋淋的他终于被发现,那对幽深水灵的眸子终于越过细密的雨丝,越过飘浮不定的雨伞,向他抛来深情的目光时,他便显得不知所措了。他在窗帘后面鼓起的勇气已全然消失,他踌躇片刻,最后缩了缩脖子,匆忙而狼狈地逃离了大街,逃离了阵雨过后那灿烂地溅射着的跳跃着的阳光。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路边已经鬼眼般亮起惺忪的灯光,他那一直低垂着的头慢慢抬了起来,他猛然觉察到自己已走得太远。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他想起了自己家中的女人,也许此时她正等着他的回归。但他怎么也不愿意把脚步再挪转回去,至少现在他不愿意,因为现在他身后的城市里有两个与他有关的女人,她们像两堵怪诞的墙,他已被紧紧地夹在中间,似乎连喘气的力量都没有了。他想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出路只有突围,从两个女人的夹缝之间突围出去。
这么想着,他的主意便更坚定了,他抬起已停止不前的脚步,果断地向前迈出。
一不小心,他就迈出了这部小说的边缘。
九
欧阳敏清点了几件简单的行李,挎上肩往门口走去。拉开门侧身迈步的那一刹那,她无意间又瞥见了墙上的明星画,那位半裸的女明星正似笑非笑地瞪着她。欧阳敏毫不客气地回敬了女明星一眼,“哐当”一声把房门关上,把女明星那乖戾的目光关在了里面。
“神经病!”欧阳敏骂一声。她像是骂女明星,同时又像是骂她自己。
欧阳敏来到街上。她站在街边望了望阴晴不定的天空,朝汽车站走去。她知道到那个小镇去要坐汽车,那一回她就是坐着汽车去的。她想她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城市里,从来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个小镇,可却偏偏嫁了一个从那个小镇上走来的男人,所以她也就与那个小镇扯上了一丝说也说不明白的联系。
欧阳敏很快到了车站,她掏钱买了去小镇的汽车票,看一下时间,还有二十五分钟才发车。她走进候车室,找到了去小镇的车次牌,然后她在正对着牌子的木椅上坐下,准备从容地挨过这二十五分钟。
后来欧阳敏反反复复琢磨过那天上午的二十五分钟,那二十五分钟本来与别的时间没有多少区别,对于别的人来说,那二十五分钟根本不可能被记住,二十五分钟在人的一生中也许构不成任何意义。然而欧阳敏却从那二十五分钟开始转变思想流向,那二十五分钟不但改变了她原来的旅程计划,而且改变了她日后的人生旅程的轨迹。
欧阳敏记得那二十五分钟的起始其实是非常平凡的,那会儿她正伸手想去行李包里拿一样东西,或者口红笔,或者小梳子,或者口香糖,任何一样都行,她得在这二十五分钟里找一件事做做,不然这二十五分钟会变得像一百二十五分钟或者一千二百五十分钟一样漫长。
当她正要抽回插进包里的手时,一只不太干净的女人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欧阳敏的目光开始转移,她的目光像蚯蚓一样,从那只女人手心往上爬行,爬到手腕上,爬到袖口上,爬到肩膀上,爬到脖子上,爬到嘴唇上,爬到鼻梁上,最后爬到眉眼上。这时欧阳敏的目光再也爬不动了,它停止下来,久久地审视着那个女人的眼睛。欧阳敏觉得自己认识这双眼睛,觉得就在此前不久的某一刻还接触过这双眼睛里放射出来的目光。欧阳敏终于发现了这目光里乞怜而又挑逗的意味。她有些颓然而又有些惊异,她从身上掏出一张五元钞票放进那依然伸展着的手掌,然后她又望着乞怜而富有挑逗性的眼睛,说:“你真像一幅画上的女明星。”
说着,欧阳敏拎起身旁的行李包,站起来仓皇而逃,逃离了候车室,逃离了那双令她惑然的乞怜而又富有挑逗性的目光。
与此同时,她耳旁又响起一个男人阴阳怪气的声音:
这幅画好精彩。
尤其是那个女明星。
那女明星与你好相像。
欧阳敏一口气逃到车站门口才停下来,她抓起旁边的公用电话,伸出食指去拨精神病院的号码。号码盘在电话机上沙啦啦地响着,欧阳敏便觉得那沙啦声纯粹是那男人的声音的翻版:
沙啦啦……
这幅画好精彩……
沙啦啦……
尤其是那个女明星……
沙啦啦……
那女明星与你好相像……
最后一个号码响毕,欧阳敏拿起话筒贴到耳朵上,她对着话筒喊道:“我找一个叫宁可的男人。”
欧阳敏在电话里终于找到了那个叫宁可的男人。欧阳敏等了好一会儿,最先接电话的人才把宁可叫来。欧阳敏有点烦躁,她吼道:“你怎么半天了才来接电话?”那头稍作迟疑,说:“刚才去送了一个人。”但旋即那语气便生硬了,“你是谁?口气还不小!”
这下轮到欧阳敏发愣了。她想:也是的,我怎么一上场就吼人家,我连姓名都未报呢。她的口气变得松软了,她说:“我忘了告诉你了,我就是那个与女明星好相像的女人。”
“哪个女明星?”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她补充道,“就是我家墙壁上的那个坐在草地上的半裸的目光吓人的女明星。”
对方就猛醒般“哦”了一声,有些情不自禁地说:“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是那位令我过目不忘的欧阳……”
欧阳敏说:“欧阳敏!”
对方说:“对对对,欧阳敏,欧阳敏。”
欧阳敏说:“你跟你的病人还是有区别的。”
对方说:“不过区别不大。你是不是想到我们医院来玩玩?这里山清水秀,绿草如茵。我给你找个好景点照一张玉照,就跟你墙上那位女明星一样。”
欧阳敏说:“收起你那套吧,谁稀罕你那鬼地方,鬼哭狼嚎的,没有神经病也会被吓出神经病。”
对方说:“那你的意思?”
欧阳敏说:“你给我出来一趟。”
打完电话,欧阳敏抬腕瞧了一下时间,那二十五分钟刚好过去。她掏电话费的时候那张车票也顺便带了出来,她瞥了瞥车票上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小镇的名字,随后一扬手,将车票和这次深深预谋过的旅程一并扔进了街旁的垃圾箱。
十
这是麦丽离开这座城市的头天中午,这天中午的阳光依然灿烂。
在那棵刻了MN字母的梧桐树背后的巷口,也就是那天麦丽躲藏过的木板屋下面,宁可已经站立了好一会儿。他望着离梧桐树十来米远的邮筒旁的那个身影,不知是该朝那边走过去还是一直保持现有的姿态,向那个几乎凝固了的身影行注目礼。
宁可想起那天躲在自己这个位置向梧桐树那边张望的麦丽,她一定充满着喜悦的心情:树下的人茫然四顾,这边的她窥着他的无奈、他的焦虑,她是全知全能的主,她是操纵情节起承转合的导演,她可让处于盲点的他毫无知觉地继续充当可笑的角色,也可立即让他消除渴盼的苦难,从盲点回归觉醒。
今天两人的角色作了完全相反的对调。他躲在隐蔽处,他可任意扫描她的一举一动,而她暴露在他的视线下,却对他的存在和他的窥视一无所知。宁可觉得这的确好玩,怪不得那天麦丽会出这天才的主意。
但很快宁可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问题,他似乎高兴得早了点。他把今天两人的角色作了一番对照和细微的衡量,终于揣摩出了今天和那天很微妙的区别。宁可对自己的处境不满起来,一丝道不明的悲哀暗生心头。
这里的情形和那天可以找出几条比较明晰的相同点和不同点,宁可在心里这么自忖着:环境、视角、出场人物与那天一样,他明她暗与他隐她显,这一层也没有区别。令宁可自悲的是,那天他处于盲点,对她的去向浑然不知;今天他身处窥视的角度,充当着全知全能的角色,却仅仅知道她站在前方,其他方面如她到这里来的目的、她什么时候来的、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一概不知。这与那天她对他来梧桐树下的前因后果、意图和来去的绝对把握,完全不是一回事。宁可在脑海里画了一张图,他把两个人的位置画成两个意念点,那天两个意念点的走向是从两端向一个共同的中心位移;而今天两个意念点的走向是她在前他在后,他向着她,她背对着他,说不定她的前方还有一个他未知的点,那个点吸引着她,她朝那个点前移,他呢,则朝她那个点前移,这样他和她两个点始终无法碰到一起。
宁可就这样站在巷口的屋檐下面,作着这种毫无价值的臆想,最后连他自己都感觉到无聊起来,他想自己是不是有些神经质,要么怎么会在这里久久站着发痴?他的目光从麦丽的身上挪开了,他望了望流泻灰白的阳光的空中,最后望见了街心花坛旁的草地。宁可的情绪便振作了一下。他想起了一幅画,那幅他在彭越家里见过的画。不过那画上的草地斜躺着一个半裸的女明星,而这街心花坛草地里没有。宁可还想起就要走出彭越家门时对欧阳敏说的那几句话:
这幅画好精彩。
尤其是那个女明星。
那女明星与你好相像。
宁可想起这几句话就觉得好笑。到现在他还弄不清当初为什么会说这几句话,是一种讨好?还是一种恭维?还是一种潜意识里的动机?他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女主人跟女明星一点儿也不像,但无缘无故地他又觉得她们之间有某一个不易察觉的相似之处。
宁可这么想着,走出了巷口。
他向麦丽走过去。
灰白的阳光晃荡着他的身影。他皱了皱眉头,好像他的眼睛一时还适应不了街上这并不明亮的阳光。
但他还是一步步接近了麦丽。
“你在屋檐下躲着得了,你过来干什么?”麦丽无所谓地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宁可感到有些吃惊,他还没有走近她,她就知道是他了,而且还知道他曾躲在屋檐下。宁可想,他自来到屋檐下之后,一直没见麦丽回过头。
麦丽又一动不动地说:“你别跟着我。”
十一
现在宁可和欧阳敏已经站在宁可和麦丽经常约会的那棵梧桐树下。这是宁可定的地点,欧阳敏在电话里问他在哪里见面时,宁可说:“由你定吧,这是你的权利。”欧阳敏说:“我把这权利暂让给你。”宁可想了想,才慢条斯理地说:“好吧,就在你家窗口下的巷口,那里离你近,我在巷口的梧桐树下等你。”
但宁可没有说,他常常跟麦丽在这个地方约会。其实他当时确实有说这话的冲动。
宁可自然先到约会地点。他瞧了瞧梧桐树上他和麦丽刻的MN两个字母,觉得今天他决定在这里与另一个女人见面有些好笑。他的目光很快从那两个字母移开了,然后站到梧桐树的另一边,他想那个女人该过来了。
欧阳敏在巷口的另一边的烟摊后面躲着。她比宁可先到这里,她一直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从街面走过来,站在梧桐树下。她觉得这么暗中观望与自己有约的男人,的确非常有趣。原先她与彭越有过无数次的约会,她总是急不可待地先赶到约会地点,从没在背后窥视过彭越先到时的情景,想不到这么做很有意思。
直到宁可站在梧桐树下等得搔首挠耳,似乎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欧阳敏才从烟摊后绕出去,走到宁可身后。欧阳敏抬起手,正要去拍宁可的背,宁可已经转过身来,欧阳敏便顺便把手撑到了树上。她说:“真对不起,刚出门就碰上一位老同学,聊了半天,我才脱身。”
宁可不吱声,他望着欧阳敏,那有神的目光里蕴含着女人既喜欢又有些害怕的意味。
欧阳敏顿了顿,又说:“你倒好,把地点定在这里,彭越在窗边望见我跟别的男人约会,你想会是什么结果?”
宁可说:“没有什么结果,因为他不可能站在窗边。”
欧阳敏说:“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宁可说:“他不一定在这个城市。”
欧阳敏说:“你瞎说。”
宁可说:“麦丽也不在这个城市。”
欧阳敏说:“你这人真可怕。”
宁可笑了,他说:“我不这么认为,结果要是真的可怕,你就不敢约我出来了。”停了停,宁可又斜着眼睛说,“我很想知道今天你约我出来的真正意图。”
欧阳敏避开宁可的目光,去望街外的山影和天空。她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了,她很熟悉街外山影的轮廓和天空的颜色,不知为何,今天却觉得这一切有些怪诞,似乎已变得有些陌生了。
欧阳敏说:“我想问你,我怎么会和那幅画上的女明星相像?”
宁可说:“你就为了这?”
欧阳敏点点头。
宁可狡黠地眨眨眼,他说:“什么画上的女明星?我可对如今多如牛毛的这个星那个星从未留意过。”
欧阳敏说:“我不相信你这么健忘,才几天前说过的话就忘记了?”
宁可说:“是不是那天在你家墙壁上见过的那幅画?我记起来了,我似乎说过类似的有关你与画上的女明星相像的话。”宁可又接着说,“我当然不是说你的长相与女明星相像,我不是奉承你,你比女明星还漂亮。我是说,神似,你与女明星神似而不是形似。这可能是绘画上的说法吧,形似容易,形似是一种表面的、肤浅的东西,而神似才是内核的、根本的、实质性的,是一种高度和深度。”
欧阳敏说:“你在你的病人面前也是这么文绉绉的吗?”
宁可说:“你不是我的病人。”宁可又说,“我是从你与女明星的目光中发现你们的共同点的。女明星的目光里深藏着一种不易被人察觉的忧郁,一种对这个世界的叛逆和挑逗,一种与灵魂抗争的欲望。这些东西交融着、混合着,使她的目光显得混沌而复杂,让人无法揣测。”
欧阳敏记得那天宁可还说了很多,宁可把他诱导精神病人的伎俩全部使了出来,好像他这天的对象也是精神病人。事实上,欧阳敏觉得她当时也差点真的成了精神病人。欧阳敏打断了宁可的话,她说:“你别说了,我的目光里也有一种忧郁,一种叛逆的挑逗,一种欲望,我的目光也混沌而复杂。”
宁可说:“对对,一点没错。”
欧阳敏说:“所以我和女明星很相像。”
欧阳敏记得那天他们在梧桐树下待了大约一个半小时。临别时,宁可从身上拿出一把医院里常见的小手术刀,然后他在梧桐树上弄了一阵,指着树皮上的两个字母NO,然后说:“NO在26个英文字母里比邻在一起,我姓宁,你姓欧阳,我们的姓的首字母恰好就是这两个字母。”
宁可又说,“我们从此就连在一起了。”
欧阳敏当时站在O字母的那一侧,她看清了紧挨着O的N,却没看见另一边也同样挨着N的M。欧阳只觉得这个宁可有些意思,他这种独特的表述男女微妙关系的方式有些意思。
宁可问:“下次我们见面的地点是不是还在这里?”
欧阳敏说:“那不见得,有的地方比这里生动多了。”
宁可说:“那就到你认为生动的地方去。”
十二
从小镇回来后,麦丽什么都想开了,她觉得自己首先应该做的就是忘掉那个叫彭越的男人,虽然她知道这并不容易。
麦丽没有立即去找宁可。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认认真真清洗了一下这次旅途的风尘,梳理了一下依然紊乱的心绪,然后她倒在床上踏踏实实睡了一觉,从头天的傍晚一直睡到第二天快上班的时候。醒来后她还在床上赖了一阵,她觉得这么赖着非常惬意,几天的奔波带来的疲劳经过一夜的睡眠,像骤然间涨起的潮水已经慢慢消退。阳光金黄色的舌面从窗玻璃的最上端舔下去,将整个清晨的感觉都舔遍了,麦丽的房间倾刻间辉煌起来,麦丽的心情在这辉煌里浮升着,浮升着……
起床后,麦丽很简单地弄了一碗面条填饱了肚子,然后出门准备到护士长办公室打个转。她的假期还有两天才到,出门时她做好了充分的时间上的准备,欲把自己多交给彭越几天。没碰上彭越,这时间也失去了价值,麦丽打算明天就上班,今天先销了假。
从护士长办公室一出来,一个小护士就把麦丽拉到一间堆放杂物的小房间里,向她举报这几天宁可的行迹。小护士满脸的认真,俯在麦丽的耳边以一种挺神秘的口气说:“那天你前脚刚走,一个女人的电话后脚就跟上来了。是我接的电话,也是我喊的宁可,那时他已经送你回来,我估计他只送你到门口就打了转。”
麦丽听着小护士的举报,没吱声。
小护士说:“他们在电话里咕噜了好久,宁可眉飞色舞的,好像碰上了天大的喜事。”
小护士又说,“他们后来又通了几次电话,有时是宁可打过去的,有时是那个女人打过来的,每次都是半天。后来我们医院有人看见宁可跟一个女人在街边的梧桐树下,后来又见他们出入餐馆,而且夜深了还在那所大学里走动。”
最后,小护士强调,“我说的这些你不要太当真,也许不完全准确。”
小护士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了,说了她的感觉就格外地畅达了。她望了望麦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使命似的。然后,她离开了杂物房,她离去的脚步非常有弹性,好像是弹在琴键上,弹奏出兴高采烈的节拍和韵律。
麦丽在杂物房里待了一阵,她闻着从那些清洗过的白色器械和白色被单之间散发出来的霉味和药味,皱了皱眉头。本来她是很习惯这种气味的,今天却不知为何,她对这种气味格外厌恶起来,觉得今天上午她身上蔓延起来的烦恼,全都出自于这种倒霉的气味。
麦丽逃离了那间杂屋,但她立即发现,她一时无法逃离那种气味。她先去了医生办公室,并没有找到宁可,他听办公室的医生说宁可这两天都没来上班。就在那医生说话的当儿,麦丽又很强烈地感觉到从医生口里翻滚出来的话音里的一种气味,完全跟杂物房里的气味一样。麦丽有些晕眩,她匆匆离开了医生办公室,离开了医院,离开了那种殊异的霉味和药味混杂的怪味。
麦丽来到了街边,不由自主地她就站到了那棵梧桐树下。她往四周瞟了一眼,没有那飘忽的迷茫的目光,没有那晃荡的焦虑的身影,数天前出现过的那些情景不再重复。这样,麦丽就很自然地把目光停留在了那棵梧桐树上面,她又看到了那两个英文字母:MN,她脸上阴阴地笑了笑。她正想把目光挪开,忽然瞥见挨着N的另一边好像新留下了什么痕印。她将脚步移了过去,看见了跟N并列着的另一个字母:O。
麦丽根据宁可当初授给她的关于这些字母的含义,一下子想到了一个女人。
十三
这一次的约会地点是由欧阳敏定的。
这是一个星期天,欧阳敏蒙头睡到10点多了还窝在被子里。自从彭越出走后,欧阳敏只要不上班就关在屋里大睡,好像她的觉总也睡不足似的。也许是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少了一些干扰,也许她压根儿就不想干别的事情,因此她睡得格外自在,格外彻底。
这个星期天的早上,欧阳敏是被电话铃声惊醒的,那一阵可能是8点左右。她毫不理会那自作多情的铃声,任其响够之后,才把话筒搁到一边,免得铃声再一次响起。重新回到被窝里面后,欧阳敏很快又恹恹地昏睡过去,但她的意念却飘浮起来,一直在现实与梦幻的边缘游离着、晃荡着。她跟一个男人去了一个地方,那个男人像是彭越,又像是宁可,也像是她生活中比较熟悉的任意的一个异性。那地方开始有些模糊,慢慢变得真切了,竟然是那个由小枞林掩护着的草洼地。有点像是晚上,枞树的尖顶上躲闪着星光。草地里忽然就浮起一股莫名的带腥味的气息,而且愈加浓烈,于是她和男人在草地上澎湃起来,于是她瘫软了、稀释了,于是她感觉到身后的水气,于是她想起那个该死的词语:露水夫妻。
欧阳敏回到了自己家里的床上,她还在为草地事件而耳红心热。稍为平静之后,她才明显地感觉出下体的潮湿和温热。她意识到又到了一个特殊的时刻,她扯开那地方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而且梦幻中那带腥味的气息很现实地扑鼻而至。
欧阳敏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梦幻里。她记得第一次在那草洼里跟彭越初尝禁果的时候,之所以有那阵阵的气息,就是因为自己正值那个特殊的时刻。以后每次跟彭越温习旧事,她就要想起那股气息,想起那个词语:露水夫妻,她的兴致因而无法到位,那感觉有点跟不上趟似的。久而久之,她便变得冷淡索然,变得干涩艰难,一定要等到每月一次的特殊时刻到来,她才会被那怪异的气息重新唤回欲望。彭越慢慢懂得了欧阳敏的习惯,但他坚决不肯在那个时刻碰她,他怕那个时刻玷污了自己,也担心会伤害欧阳敏。欧阳敏怎好强求彭越?他们只得在正常时刻进行那事,结果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这样恶性循环,弄得双方非常苦恼直至彭越拂袖而去。
门上的敲击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欧阳敏一听就知道是宁可来了。她起了床,来到门边,她没开门,只是说:“你到下面等着,我等一会儿就下去。”宁可说:“我想进去看看。”她已开始转身,说:“不行。”
外面的脚步声自楼梯口小下去,直至于无。转过身来的欧阳敏一眼又望见了墙上半裸着斜躺在草地上的女明星。欧阳敏忽然觉得那草地上也升腾起一股带腥的气息,她觉得那女明星的目光里也熏染着这股气息,所以才贯注了一种乞怜而又挑逗、焦渴而又邪恶的意味。怪不得当初她一眼就看中了这幅画并买了回来,怪不得宁可说她与女明星很相像,欧阳敏陡然间明白了许多。
欧阳敏在卫生间对自己作了一番处理,然后开门来到楼下。宁可立即走了过来,他说:“你的架子真不小,打电话你不接,敲门你不开,贵族气派十足嘛!”
欧阳敏说:“你来是专门声讨我的?”
宁可说:“这是第一个节目。”
欧阳敏说:“那第二个节目呢?”
宁可说:“麻烦你陪我上一趟餐馆。”
欧阳敏不觉会心地笑了,跟宁可向就近一家精致干净的小馆子走去。她想,这宁可真会讨人喜欢,他明明是为我进餐馆,却偏说成要我陪他。她又想,不知他在那件事情上,也讨人喜欢不?这么想着,欧阳敏就觉得有股热潮在血液里鼓舞起来,她脸色泛红了,目光里跳跃起闪烁的亮光。
当他们在餐馆里吃饱喝足,重新走到街上,欧阳敏就在心里打定主意,要带宁可到一个地方去。
宁可问欧阳敏:“今天该去哪里?”
欧阳敏说:“你说呢?”
宁可说:“你这是讲男女平等啰,难道我做得还不够?”
欧阳敏说:“那你不要再问,跟我一直走就得了。”
两条身影于是晃过大街,晃过小楼,晃过人们有意无意的目光,向一个既定的目标,向一个故事的开头和结尾,飘然而去。
十四
那所大学的校园里,这一天显得有几分神秘,有人在假山后的小枞林里发现一摊血迹。据分析,那里不可能有野兽,那绝不是野兽的血迹;也不可能是鸟类所为,那里没有鸟的羽毛,何况鸟的血迹哪能一下子洇那么宽的草地。剩下的可能只有一个:人血,这样便可能有一件案子,或是一件命案,至少是血案。
这道谜语不胫而走,有些好奇心强的大学生或老师便陆续往假山后走去。
在这些三三两两走向假山的人中,有麦丽的身影。她听着人们的议论,一声不响地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走着路。
她想起自己无端地生出的预感。
她离开那棵梧桐树后,就进了附近的一栋宿舍楼。她在五楼的房门外敲了一阵,也没敲出任何动静。她在门板上贴着耳朵听了许久,里面依然死寂一片。于是她努力在门板上检查起来,企图发现什么缝隙,好往里窥视。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一个小如针尖的虫眼,她便急不可待地把眼睛贴了上去。
她窥见了里面墙壁上的斜躺在草地上的半裸女明星,耳边一下子响起一个男中音:
这幅画好精彩。
尤其是那个女明星。
那个女明星与你好相像。
她仿佛一下子意识到那女人为什么和女明星相像了,她已经看出了女明星眼睛里的那种说不清的意味,这正是女明星和那女人非常一致的地方。
从五楼下到街上之后,她又把小护士在杂物房里说过的话默想了一通。就这样,她来到大学校园里,而且她很快从别人的议论里,听到了有关命案和血案的猜测。
她跟着别人来到假山后面,老远就看见了一道似曾相识的风景:小枞林的掩映之中,一块绿色的草地,只不过那草地里没斜躺着半裸的女明星,而是稀落地站着几个人,他们正在指点、议论着什么。
她紧走几步,钻进了小枞林。
就在那草地的中间,她看见一摊并不怎么惊险的洇在有些湿漉的绿色上的血迹,宛若一位粗心的画家不经意泼洒在画布上的颜料。
不过那摊血迹还隐隐约约散发着一种气息,一种带着腥味的怪异的气息。
她下意识地翕了翕鼻翼。
她似乎还在那带腥味的气息里,闻出另一种很微妙的气味,那就是上午在医院的杂物房里闻过的从白色器械和白色被单之间散发出来的霉味和药味。
她于是觉得那绿色草地上的血迹,在这夹带着腥味、霉味和药味的气息的氤氲里,显得格外夸张和荒诞。她最后瞟一眼那夸张和荒诞的血迹,转过身,然后离开了那座充斥着悬念的校园。
十五
这天晚上,这个城市下了一场大雨,那些直到晚上才知道大学校园假山后的枞林里发生血案的人们,第二天早上再跑去观看时,草地上的血迹已被雨水冲刷得毫无痕迹。人们叹息自己消息不灵通,或咒骂该死的雨。
值得欣慰的,是那场雨到来之前,公安局已接到报案,及时取了血样并拍了照片,人们期待着谜案早日大白于天下。
然而,时至今日,那案子依然没有眉目。知情人说,公安局已否定了那是杀人案件,因为那血迹化验的结果,仅仅具有医院妇科上的意义。
人们的好奇心慢慢也就消失了。
时间就像那个晚上将血迹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大雨,人们的好奇心就是被时间冲刷掉的。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