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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底村庄(1 / 2)

(' 塔底村庄 (第1/2页)

暮色降临的时候,枯黄的落叶在树枝间和半空中飘舞起来。

透过飘舞的落叶,透过黄昏的迷蒙,依稀可见远处山峦上的塔影,女人那充满焦虑的心陡然间松弛了,她觉得该喘口气,歇一歇脚了,于是踏着窸窣的落叶,走进路边的林子。

林子里有一个村庄。

那些有名的或无名的、成行的或不成行的树们,很随意地把村庄掩藏着,若不是树叶开始凋零而留下间隙,走在村外的路上是很难发现这个村庄的。

女人停停,才下了决心,上前去敲村边人家的木门。

好一阵,木门吱的一声裂开一条缝,一个苍老的脑袋从门缝间挤出来,同时挤出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你是谁,你?”

“我?我是谁?”女人对这个问题一时无法明白过来似的。她甚至有些惊恐,于是侧侧头,望了望村外。

暮色中,村边的树影更浓密了,女人无法望见远处的塔影。

门缝裂得更开了,老人的脑袋仿佛千年的龟首,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女人也扭身挤进门里。

嘎一声,老人把黄昏和婆娑的树影一并关在门外。

火膛里阴阴的火光跳跃着,跳进老人和女人那四个幽暗的瞳仁里。老人在火膛旁边坐下,从壁角拿过一根长把烟斗,开始不紧不慢去装烟丝。装够了,才把烟嘴戳进皱纹深处的嘴巴,弯弯腰,让烟斗在火膛里接上火。

老人的嘴巴重重地吧嗒了两下,最初的这两口烟似乎格外浓酽。老人意味深长地抽完这两口烟,才悠悠然抬起头来,瞥一眼女人,说:“从哪里来?”

女人望着老人,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问你呢,问你从哪里来?”老人又瞥一眼女人,嘴巴里仍衔着那个烟嘴。

“宝庆。”

“要到桂林去啰?”

“不去桂林。”

“不去桂林?”

“不去!”

老人似乎懒得去追究这些无所谓的问题,把烟斗里的烟灰磕掉,放回壁角,在楼梯下的竹椅上躺下,缓缓地说:“火灰里有红薯,焙熟了的,吃了上仓房里歇息。”

女人在火灰里一扒,果真有两个熟红薯,蛮大个。两个红薯下肚,已经半饱,然后女人点上松明,沿着老人头上的楼梯上了仓房。

躺在温软的干稻草上面,女人心想,得好好歇一晚,明天好赶路,上塔山。

女人是被一阵锣鼓声震醒的。

女人睁开眼,周围很幽暗,窗外却似有似无地晃映着浅红的火光,那锣鼓声与火光好像源自一个地方。

“咚锵、咚咚锵,咚锵、咚咚锵……”

那锣鼓声愈发地响亮了。女人爬起来,凑到窗前,见远处的树林里火光冲天,有大声的喧哗跟火光一样热闹。

女人下了楼。

楼梯下的竹椅是空的,老人不知去向。女人绕过火膛,自黄昏时她进来的木门走出去。

外面山风料峭,女人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她迟疑一下,又抬起脚,踏着林间隐隐约约的小路,朝火光闪烁和人声鼎沸处走去。

几近疯狂的人们,在林间宽阔的坪地里围了一个圈。

女人挤进去。

熊熊的篝火旁,一张宽大的四方桌,桌上点着香蜡,供着三牲和果品,宽袍大袖的巫师在桌上的空隙间跃着、跳着。桌边四个汉子,手拿竹棍,绕着方桌兜圈,把竹棍舞得生风,不时在桌沿上猛击几下。而锣鼓手则站在篝火的另一边,那敲锣击鼓的动作非常夸张和滑稽。汉子和巫师劲舞一阵,锣鼓声就停下来,周围的人一齐发声喊:

“雄呢……啊……雄呢……”

这声音深沉、庄重,洪亮如钟。喊过,巫师和四汉子舞得更疯狂,锣鼓声愈发地激烈而强劲。

锣鼓停,巫帅高叫:

锣鼓一声震香坛

吉日良辰愆保山

人人把歌唱

个个来跳香

一山唱歌千山应

一村跳香百村欢

巫师唱毕,四汉子接着唱:

心想唱来又想笑

八十老娘吃包米泡

娃就怕红海椒

蚂蝗就怕烟屎闹

螺丝就怕针来挑

……

最后,众人齐吼,巫师一个跟斗从桌上翻下来。四汉子伸手接住,将巫师抛向空中。巫师从空中落下来,四汉子又接住,将巫师又抛出去。这一回,却没抛向空中,而是抛向那堆熊熊篝火。然后巫师一个鹞子翻身,纵过火头,在锣鼓手前面落了地。锣鼓声重又响起,而众人已作鸟兽散,离开篝火回家了。

女人夹在众人中间,回到村边的木屋。

女人又看见了老人,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楼梯下的竹椅上。

怕惊动老人,女人放慢了脚步,轻轻踩着楼梯往上爬去,不想老人的身子在竹椅上翻了一下,他的声音跟火膛屋一样幽黑:“刚才去什么地方了?”

女人的脚步一上一下地搁在楼梯上,低头从楼梯间望下去,觉得黑暗里的老人竟然有些像篝火旁跳香的巫师。

“去看了篝火。”

“嗯。”

“我从来没见过的。”

“嗯。”

“村上有什么事吧?”

“嗯。”

女人不再说话,轻轻上楼,进了仓房。

女人一觉睡过去,竟昏昏沉沉,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下午。她感觉浑身酸痛,不知是近一个月的风餐露宿还是别的什么缘由,几乎没了爬起来的力气,只得又躺了下去。

太阳已经西沉,树叶在枯黄的夕阳里飘舞着,纷纷降到地上。女人觉得自己也成了一片游离枝头的树叶,一飘一飘,又飘落到刚才的稻草堆上。

女人总是做着同一个梦。

她梦见一个马队,沿着前一天傍晚她进村时的路线进了村。马背上彪悍的男人提着缰绳,握着短铳,目光和胡子都很锐利。有几匹马没载人,背上驮着麻袋,鼓鼓的。月亮在树间觑着这一行人,把他们的影子神秘地投在村边的石坎上或篱笆上。村上几只狗吠得有气无力,远远地蹲着,并没有向这伙人靠近的企图。马背上的人并不理会狗吠,只顾低着头,摇晃着身子,悠悠地进了村……

往往,梦到这里,女人就醒了。

女人直起身,把身下的稻草弄得窸窣作响,她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总做同一个梦。

女人躺下,忍不住又去瞅一眼窗外:月光茫然,蝙蝠在窗边划过一道弧,不知去向,有狗在叫,有一声没一声,像老妇人空洞的催眠曲。

女人混混沌沌,复睡过去。

马蹄声鬼使神差,又回到女人荒诞的梦中。

如此反复多次,最后那伙人把马匹拴到女人梦里的树上后,去敲村边人家的木门,砰砰砰,很有节奏。

蓦的,女人被敲门声惊醒。

与前几回不同,女人醒来后,梦境中的敲门声竟然还在楼下的木门上响着。女人于是醒得非常彻底,了无睡意。

谷堆旁的仓壁上,爬着一圈酒杯般大小的亮光,红黄红黄的,在黑暗的仓房里格外醒目。

女人睁大一双眼睛,顺着竹杆般的光柱寻去,原来是从楼板下斜插上来的。女人伸手,酒杯样的亮光立即扣到她的手掌上。

女人头一低,屁股一翘,一只眼睛贴到楼板上的光洞里。

楼下火膛旁,老人一手握刀,一手抓着一只大红公鸡,单腿跪在地上,他合了双眼,嘴唇快速翻动着。兀地,老人握刀的手一扬,旋即向鸡脖子抹去。只听“吱”的一声,鸡脖上喷出黑红色的血液,老人的眼睛也睁开了。

“好!”

一旁的几个汉子高声叫道,目光跟着老人手上的血鸡在半空划弧。后来老人提着鸡,在桌上绕了一圈,往每只酒碗里滴上几滴殷红的鸡血。

浓烈的酒香,伴着鸡血的腥味,在屋里飘荡起来……

闹腾到后半夜,那伙人终于走了。女人再也无法走回梦境中,她在稻草堆上翻腾了好一阵子,最后起身开门,顺楼梯下了楼。

老人躺在竹椅上,仿佛已经睡去。

桌上和地上一片狼藉,火膛里的断枝燃着残火,忽明忽暗地映着四壁。老人的眼睛仍然合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是谁?”女人问。

老人脸上的皱纹蠕动了一下:“外乡人。”停停又说,“你见过远处那座塔吧,那叫云塔,他们就是从那里来的。”

女人就“哦”了一声。

“给你讲个故事吧。”老人把身子挺直,拿起那根长把烟斗:“那是不久前的事……”

女人赶早上了路。

离开村边的木屋时,老人说:“你一定要走,我不拦你。不过,你是无法上得云塔的。”

女人记住了老人的话,但她执意要走。她是那种看准了什么,就要一竿子插到底的女人。

路上的落叶似乎又比前几天厚了一层,踩在上面,有一种松软轻飘的感觉。女人将头抬起,望一眼云塔,又望一眼云塔,脚下的步子迈得好看而又坚定。

女人不由得又想起昨晚那伙人,想起老人讲的那个故事。

一切似乎都在预想之中。此前女人冥冥中好像还无数次地编织过这个故事。因而女人对这个故事一点儿也不觉得惊奇,倒是觉得老人讲故事时的语调格外诱人。她曾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去模仿老人的口气。

那是不久前的事。老人是这样开头的,声音像幽深的山谷里的气浪,舒缓而又底蕴十足。

大约是夏末秋初时节,树上的叶子还是青青翠翠的,路上走来一行人,三个枪兵押着两个犯人。犯人一大一小,大的四十多岁,满脸的络腮胡子,小的大约十八九岁,眼角有一颗黑痣。他们挨近村边时,太阳快落山了。

胡子犯人说:“就在这村里歇一晚吧,实在走不动了。”

“那怎么行,三天内赶不到桂林是要砍头的。”一个枪兵说。

“据说要过那云塔……”黑痣年轻人的话还只说了半句,另一个枪兵扬起了枪托,吼道:“别啰唆,快走,在哪里黑天,就在哪里歇。”

这时老人从村外挖药回来,刚好听到了他们的话。老人把药锄别进腰间的汗巾里,望望远处的云塔,又瞧瞧这几位路人,说:“就到我家住一晚吧,明天早点赶路。”老人还补充道,“听说过一句这样的俗语吗:白天莫进沙角洞,夜晚莫过云塔坳。”

就在这一行人准备跟老人进村时,后面又来了一个陌生人,他说他和云塔上的人是好朋友,跟他走没问题。

那些枪兵于是改变主意,催犯人继续上路。

果然,云塔上那晚出了事。

不过那事出得蹊跷,以往都是塔上的人得手的,这次塔上的人包括那个诱枪兵上塔的陌生人,都栽在了两个犯人的手里。

老人一直不信这事,后来还是胡子和黑痣下坳亲口告诉老人,老人才信了。

那陌生人原是塔上的头人,他看中了枪兵手上的长枪,诱他们上了塔。

上了塔,陌生人和塔上人把胡子和黑痣扔在塔脚的屋角,陪三个枪兵喝了半宿包谷烧,竟然一个个都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屋角的胡子和黑痣迷迷糊糊睡到半夜,被凌厉的山风吹醒了,睁开眼,一片漆黑,屋外却有依稀晃动的火光。胡子挪到黑痣面前,说:“想想办法吧。”

黑痣点点头,站起来。

屋外燃着两堆明明灭灭的灶火,灶上架着铁锅,锅上冒着热气,水好像已经开了,大概是塔上人用来泡澡的,灶前有一个大王桶。

胡子和黑痣趴在两堆灶火前,把被死死绑着的手塞进灶火里,硬是咬着牙,烧爆了一层手皮,这才一用力,那烧焦的绳子便从手腕上脱落下去。

两人走进庙门,在庙堂前发现那伙烂醉如泥的酒鬼。他们把早被卸了枪支的三个枪兵扒开,将陌生人和另外几个人一一拖出去,扔进王桶里,然后把开水翻涌的铁锅抬到桶沿上,猛然往里倾去……

女人真不相信,故事就这么简单。

女人的双脚在厚厚的落叶上踩着,那种软软塌塌的感觉,仿佛正好踏在那被开水泡软的尸体上。

午后的太阳晃着苍白的光,将高高的云塔照耀得有些迷离。

女人已爬上山坳,与云塔距离很近了。她喘着粗气,鼓胀的胸脯起伏着,微黑却秀丽的脸上,爬着蚯蚓样的汗印。

“嗖——”一样东西倏地从女人耳边擦过去。

女人一惊,后退一步,睁大眼睛细瞧,发现前边三步远的地上,赫然插着一根长长的竹签。女人偏偏脑袋,把眼睛转过去。

一个年轻人站在一棵大树后,冷冷地瞅着女人,眼角处一颗黑痣十分抢眼。

女人心上颤了一下,想起昨晚那伙喝鸡血酒的汉子中就有这个黑痣。

女人又想起老人讲的胡子和黑痣用开水烫死塔上人的故事。

“我要到塔上去。”女人收回目光,声音不高不低地说。

黑痣从树后走出来,表情冷漠,语气却有几分柔和:“要上塔,先把竹签给我拔出来。”

女人过去试了试,那根竹签竟然生了根似的,根本没法拔出,哪怕一丁点儿。女人心下暗想,那竹签若从自己身上穿过去,一定穿个对穿的。

但女人还是说:“我要到塔上去。”

黑痣说:“你一个女流之辈,胆子倒大。”

女人说:“女的就不兴上塔?”

黑痣说:“那是男人的地盘。”

女人说:“男人的地盘又咋样?”

黑痣说:“到塔上去的人,不是成了小鬼,就会做魔鬼。”

女人说,“小鬼、魔鬼我都愿意做。”

黑痣说:“那好吧,你自己上山。”

女人撅着腚,开始往山上爬。

爬几步,又抬头望一眼前面刀削斧斫般的山崖。心里想,自己还从没爬过这么陡峭的山崖,可不管怎样,今天一定得上去,哪怕摔断手脚。

女人正想着,就看见山崖上滚下一样东西,一直滚到她脚边的石坎上。

女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一只骷髅,额骨上泛着苍白的光,两个空空的眼洞古怪地张着,阴森森的。

女人定定神,抬起一条腿,对着那骷髅飞起一脚,那骷髅射将出去,弹在石坎下的坡地上,而后骨碌碌地翻滚下山。

女人掉头,继续往上爬。

岂料山崖上又滚下一样东西,竟然又是一只骷髅。

那骷髅也怪,女人抬脚踢了几次也踢不开,仿佛附有一种奇特的磁性,黏在女人脚边不肯离开。那黑黑的眼洞似乎还透着一种乞怜的目光,正向女人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女人心上一软,弯下腰,将这骷髅抱起来,抱得紧紧的。

冥冥中,女人恍惚觉得自己与骷髅之间有一种什么说不清的联系,那眼洞,那鼻梁骨,那下巴颏儿,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特别熟悉。今天女人仿佛是被什么力量指使着,特意来与这只骷髅约会,从而了却一段前缘。

女人鼻子一阵酸涩。

山崖上突然出现一只狼狗,狂吠着,箭一般俯冲下来,在女人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张牙舞爪,往她身上扑过去。女人欲避已经不能,一个后仰,倒在石坎上,脑袋在石棱上重重地一磕,顿时天旋地转,好像世界立刻就要毁灭,但女人的双手仍紧紧搂着骷髅。狼狗从她身上纵了过去,旋即又狂风般反扑回来。

但这次狼狗不再侵犯女人,它张着大嘴,把骷髅从女人身上叼走……

女人醒来时,周围昏黑如漆。

女人试图站起来,却感觉脑袋格外沉重,身上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黑夜的确恐怖,女人真害怕这世界会永远这么混沌下去。

良久,女人的神志才清醒过来,她渐渐记起午后的情形,包括那阴阴的黑痣人,以及凶猛的狼狗,同时也记起那怪异的骷髅。

女人恍然悟起了,那骷髅后来是被狼狗叼走的。女人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由,狼狗和她似乎对骷髅有着同样的奇特的兴趣。

女人的身子又扭动一下,身下响起窸窣的声音。

女人猛然意识到自己到了哪里。

望望四周,一扇朦胧的窗户显现在她面前。她在身边抓到几根稻草,又摸索着抓起一把干燥的谷子,然后瞪眼四处搜寻,欲寻着那只酒杯般大小的亮光,结果徒有四壁。

天一亮,女人就开门下了楼。

老人坐在火膛旁的竹椅上,只顾吧嗒吧嗒抽他的长把烟,并不理会女人。

女人问:“是谁把我弄回来的?”

老人把烟斗从嘴巴里拔出来,深深长长地吐一口烟雾,再吐一口烟雾。那烟雾在火膛上方飘一飘,便消散了。

“我知道你上不了塔山的。”老人的声音如落叶般,在晨光中悠然荡漾。

“难道我只能这样在这里待下去?”

老人不再说话,把烟斗放到壁角,将整个身子放平在竹椅上。

村子里约摸二十四五户人家,一色的板装木屋。秋天的落叶四下飘着,飘向青瓦和杉皮间杂的屋顶,飘向岩石砌就的阶前,飘向蜿蜒伸展的小路,满世界因而都铺满辉煌。风乍起,空中的落叶旋起来,地上的颜色也似要浮起,整个村庄都在鼓动着。

老人带着女人在村上悠悠转着,脚下的颜色似乎也随着他们的步履,发出绚烂的声音。碰上村人,老人总要打声招呼,或点点头。村人都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女人。

“这是湖广交界,离湖南的宝庆和广西的桂林各有三百里路程。”老人跟女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进湘人桂,除了这个地方便没别的路可走。”

女人任老人在一旁唠叨,有意无意地听着,一双腿不紧不慢,眉下清丽的眼睛在半秃的林木间浏览着,偶尔抬头望望远处缥缈的塔影。

女人跟着老人来到村后的小山前。

老人的眼睛久久地望着山边一棵大枫树,大枫树上的叶子火一样红,燃烧着一方晴明的天空。

“你自己过去看看吧,那里有一眼山泉,终年温热,可以洗脸、洗衣,晚上没人时还可以去泡泡澡,村上的妇人和妹子晚上就常常去。”说完,老人转身回了村。

果然,女人在枫树下面看见了那一泓映着枫叶、冒着热气的泉水。

女人蹲到泉水旁,见泉底的石罅中偶尔吐出一两个气泡,咕噜噜冒上来,在抹着红枫影子的水面开出灿然的水花,即刻化作圈圈涟漪,往四周散淡开去。

女人掬一捧温泉,往脸上洗去。脸上就生长出一种细滑甜腻的感觉,仿佛是被自己深恋着的男人抚过、舔过。女人就用温泉在脸上抹了个够,又脱掉脚上的布鞋,把一双白白净净的腿脚,往水中缓缓溜过去。

猛然,女人在泉水里瞅见了一个变了形的人影。

女人别过头,往身后瞅了瞅。

又是那个眼角长着黑痣的年轻人。

女人身上不由得紧了紧,转动眼珠,往黑痣身边瞧,见没有狼狗之类的恶物,才松了口气。

“你来干什么?”女人说,“怎么不牵狼狗来咬我?”

黑痣嘴角有一丝不太明显的笑意,阴阴的眼睛里面隐含了些许暧昧。“要咬,那天早就咬你个稀烂,今天你还有个完尸?”

女人说:“你是谁?”

黑痣说:“到过塔脚,还不清楚吗?”

女人说:“你让狼狗把那骷髅叼到什么地方去了?”

黑痣把目光从女人身上移开,抬头去仰视温泉旁那棵红叶稀疏的大枫树,说:“我不是来跟你争这个的。今晚胡子来找你。”

说完,黑痣兀自走了。

夜晚无风,村子很宁静。

女人在火膛里点上松明,举着,绕过老人的竹椅,沿楼梯上楼去。女人看见自己那怪模怪样的黑影,一会儿晃到木壁下,一会儿又拖在楼板上。

上了楼,走近仓房,女人在门边伫立了好一会儿,心上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她感到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就要在自己身上发生,这是她非常害怕发生,同时又非常渴望发生的事。也许,她会因此作出重大的牺牲,但她又会因此而得到一条实现自己夙愿的最佳途径。

女人愣着。手上的松明爆出一滴滚热的松油,噗一声击在手背上,她被烫得惊悸一下。女人收回心思,去推仓门。

草堆上已经躺着一个人。

女人稍稍迟疑,旋即就抬腿跨过门槛,进了仓房,把手上的松明放到谷堆旁的方形岩石上。岩石上面有一个洞,里面已积了不少松明火的灰烬。松明火架在石洞上方,就好像烧火膛一样,蛮明亮。

女人觑见松明火又叭地爆了一声,在火尾上头腾地喷出两粒火星。

女人转身,打量那人。

那是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两个眼珠躲在鬓须深处,就仿佛草窝里的两粒鸟蛋;一方宽额,爬着几条皱纹;一条肮脏的黑染粗布衣敞得很开,胸腹上油黑的肌肉健壮而又苍劲。

女人知道他是谁。第一个晚上在这仓房里留宿时,她就从楼板上的小洞里看见过这个满脸胡须的男人。而且那伙汉子中间,就数他把筷子叉得最快,把滴了鸡血的酒碗举得最高,把喉咙仰得最陡。

“你坐下吧。”胡子自己先坐起来,在屁股下面弄出沙沙的响声。“不要木头一样,立在那里不动。”

女人没吱声,在旁边的草堆上坐下来。

松明火在女人和胡子对面又爆了一下。胡子说:“我要借借你的肚皮,在你肚皮里放颗种子。”

女人望着松明火,睫毛闪了闪,再没别的反应。

胡子瞅一眼女人,说:“我现在什么都有,山头,粮食,枪……就缺一个小子,一个我死后为我点香烧纸的小子。”

女人说:“要是我不借呢?”

“不借?”胡子怔一下,忍不住喷出一声笑来,“你不借?你是我砧板上的鱼、撑架上的肉,我要你怎样你就得怎样,你还敢说不?”

“不见得吧。”

“那好,今晚就让你尝一尝我的厉害。”

胡子说着,霍地站起身,几步跨到门边,“哐”一声关上门,然后转身,鼓起腮帮,对着岩石上的松明火一口气吹过去。

松明火噗地响一声,熄了。

“看我怎样消磨你!”胡子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然后就像那天午后那只狼狗一样,向草堆上的女人疯狂地扑过去。

其实女人并没怎么反抗,就从了胡子。

木楼摇晃起来……

秋天一晃眼就过去了。

女人等待着胡子。女人确信,那狗日的会回来的。尽管胡子秋天里在女人的草堆上待了三晚之后,再也未见他露面。

女人走出仓房,走下木楼,走进铺着散淡阳光的冬天里。

几乎每棵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女人见那些枝枝丫丫,像无数干瘦的手指执著地伸向天空,似在与苍穹奋力地争辩着什么。

女人漫无目的地在村前村后转着。

半生不熟的村人,用各色目光和浅笑与女人打着招呼。坎下,树后,不时有村狗转出来,微低了脑袋,轻摇着尾巴,一副温驯的样子,全没塔山上狼狗的凶恶野蛮。

老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女人身边。老人脚下一双六索草鞋半新不旧,和地上那些褪了色开始变腐的草叶一个颜色。

老人的步子是轻盈的、无声的,一种踏叶无痕的仙风道韵。

女人弄不清,地上的腐叶已没了秋天的蓬松和干燥,为什么自己的脚步落在上面,还会发出沙沙的响声,而不像老人的脚步那样,充满着沉静而悠然的自信。

老人说:“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塔上的故事吧?”

女人瞅老人一眼,不明白这话意思何在。

“那位栽在胡子和黑痣手上的陌生人有一帮兄弟,他们虽然跟胡子和黑痣他们较量了一次没占着上风,在塔坳上丢了不少血尸,但他们很快又在桂林城里重新组织了一批人马,而且声威气势一天比一天壮大。总有一天他们会来收拾云塔上的人的。”

女人没说什么,但愿老人的故事是编的。可不是吗?整个冬天,云塔上没一点儿动静,村庄里也没任何异样。这世界仿佛一只搁浅在滩上的旧船,不进亦不退,停滞着,只任时间的流水不止不息地自一旁逝去。

女人望望远处的塔影,又瞧瞧眼前的林木,便忽然想起一回事。女人掉过头来,等后面的老人一步步走近,才说道:“林子里怎么不见跳香了?”

老人在女人前面停住脚,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注视了女人一阵。问:“你也知道跳香吗?”

“怎么不知道,敲锣击鼓,跳桌舞棍,还要大声吼叫。”

“不是任何时候都跳香。”

“什么时候跳?”

“有天灾人祸时就跳,祈神求鬼保佑平安。”

“初秋那次跳香,据说是塔坳上死了很多的人,是吧?”

老人合上眼睛,没直接回答女人,却从嘴唇里吐出一串颤语:

“雄呢……啊……雄呢……”

女人觉得老人的声音深长邈远,竟一下子就渗入自己体内,跟着她的血液一起流动起来。

这次回去后,女人好久不再到林子里来。

女人越来越慵懒了,成天就待在仓房里。她裹紧从老人那里拿来的宽大的棉衣,缩在草堆里,不声不响的,宛若一只死猫。只有那张姣好的秀脸上,一双眼眸子不时要转动几下,望望身旁一天天少将下去的谷堆和灰白苍茫的窗户。

窗外已经飘起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将幽暗的仓房都辉映得明朗亮丽了许多。

女人忽地有些兴奋。

于是她爬起来,推开窗户,对着满天漫舞的雪花,大声吼道:“胡子,我日你祖宗十八代哟——”

冰雪开始消融的时候,春天已经来临。

村里的人开始在村道上走动,在田野里劳作了。

女人走出木屋,发现这个村庄与年前有了明显的不同:地上的腐叶消失得差不多了,黑色的土地蓬松、洁净,悄悄冒着清新温润的气息;树枝还是秃秃的,但分明已透着生机,枝头不经意间就钻出尖尖细细的嫩芽。

这天晚上,胡子点着松明火,进了仓房。女人躺在草堆上,看都没看胡子一眼。

胡子说:“你肚子里装上我的种没有?”

见女人没有出声,胡子把松明火往岩石上一扔,扑到女人身上,将女人的衣服扒开。

女人的肚皮细细嫩嫩,然而这细细嫩嫩的肚皮却扁平扁平的,没一丝意思。

女人侧过脸,望着胡子那胡须深处的两个眼珠,那眼珠缺乏光泽和神采。女人就笑了,笑得得意而暧昧:“你以为你日了我,就能在我肚子里留下种子吗?”

胡子的手从女人肚皮上滑下来,在楼板上一撑,直起身,站到窗户边,怔怔地望着窗外洒着淡淡月色的春夜。

女人说:“这是怨不得我的。谁知你那种是死种、坏种还是好种?”

胡子霍地转过身,跨近女人,一只膝盖跪到楼板上,揪住女人的头发,往楼板上狠狠地撞了几下,然后剥去自己身上的衣服,再去撕女人的裤子……

胡子将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才死人一般从女人肚皮上滚将下去,睡死在草堆里。他的鼾声粗重放肆,把楼板都震动了。女人瞅一瞅胡子脸上那草窝一样蓬乱黑黢的脸,心上生出一股厌恶和憎恨,不由得满身燥热起来,便穿上衣,幽灵一般出了仓房。

女人想起老人曾经带她去过的温泉。

枫树下,温泉正冒着迷离的热气。女人靠近泉眼,用手在水里试试,温热而滑腻的感觉立即流遍全身。

女人开始宽衣解带,那窈窕而丰满的身子立即融进乳色的月辉里。她看看水中那微晃着的裸影,蛇一样溜进水中,与皎月共浴起来。

枫树后此时转出一个影子。

女人不慌不忙地抚摸着自己身上那富有弹性的肌肤,仿佛将晚上的燥热烦闷都彻底地清洗掉了。

影子正一步一步靠近温泉。

女人依然专心摩挲着自己的胴体,半响,才将脑袋仰一仰,说:“黑痣,还痴呆着干什么?想下来,你就早点下来。”

黑痣吃了一惊,转过身,装模作样在夜空中瞟着。

女人把身子仰起来,把她女人的生动和诱惑仰起来,仰起来……

十一

夏天里,女人的肚子隆起了。

秋天里,女人的肚子隆高了。

夏天里,秋天里,胡子到村里来得更勤快了,一连来了好几趟。

瞅着女人小丘般的肚子,胡子草棵里的眼珠子直晃亮。胡子不再去动女人的身子,女人已经变得格外的神圣和崇高。

胡子给女人带来许多东西,都是用马驮来的,装在麻袋里,有鸡鸭鱼肉,有大人、孩子的衣帽鞋袜,还有成捆的布匹,每回都堆到女人的仓房里,堆得满满的。仓房里堆不下了,就堆到火膛旁老人的竹椅边上。

女人的草堆垫上崭新的褥单、厚实的棉被。谷堆旁的岩石上有了一盏煤油灯,一边放着洋火,女人晚上再不用烧烟腾腾的松明火了。

“好好养着。”胡子说,“把我的崽生下来,你想要什么我都给。”

女人说:“什么都给?”

胡子说:“当然。哪怕我身上的四两命。”

女人说:“就要你四两命。山头、粮食、枪支值个狗屁!就你那四两命还值两个卵钱。”

胡子点点头,觉得女人的话还像话,有点不同凡响。胡子说声“我走了”,就神气地带着他的人马,得得得出了村。

大约到了秋末,树上的叶片快落光了,地上又铺起一层厚厚的绚烂,女人张开两条浮肿的大腿,生下一个孽种。

女人其实是到鬼门关里去跑了一趟。

女人身下的棉絮全被污血浸透,满仓房都是恶臭熏天的血腥味。老人从村里请来的接生婆,捏着鼻子在仓房里打了两个转转,就被熏出了仓门。女人三番五次折腾着,几乎死了过去,然而最后还是凭借一种神奇的力量,又睁开了双眼。

这样死不值,这样岂不白进村一趟,白怀了这个孽种?女人想,这样死,白死。

女人死人一般在仓房里睡足三天三夜,忽觉得胸脯鼓胀起来,于是猛地醒转过来,直起身子,低头瞥见胸前雪白的大乳,抖抖颤颤地高耸在那里。

“把我的崽抱来!”女人叫道,“我的崽呢?”

老人立即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一个满脸皱巴的人秧子。他稍一迟疑,便跨进门槛,把怀里的小人秧子交到女人手上。

女人迅即把乳头一把塞进那只饥渴得不停地撮着的小嘴里。那个小秧子就活泛了,小腮帮一鼓一鼓的,喉咙骨碌骨碌猛吞猛咽着,小手舞弄起来。

女人浑身一阵松活,略肿的眼皮下,那双眼睛溢出汪汪亮亮的色彩。

十二

无月,窗外灰灰的,很幽暗。女人把目光收回来,停在天花板上。胡子半年未进村了,不清楚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不过,女人心中很踏实,有这个小人秧子在这里,胡子总会来的。

大概喝足了,小人秧子那只小嘴巴松了劲,从乳头上退下去。女人把小脑袋摆平,抽出小脑袋下面缆绳一般枕着的手臂,扭扭有点酸痛的腰,翻了个身,她觉得这样舒服多了。就在女人眼睛合上之前的那一瞬,忽觉得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定睛一看,仓壁上印着一只酒杯大的红黄的亮光,就如她第一次在这里见到的亮光一样。

什么时刻了,老人还没歇息?女人是清楚老人的习惯的,没有特殊情况,老人天一断黑就要熄灯入睡,很少熬夜。

女人将身子挪过来,趴着,把一只眼睛贴到光洞上面。

楼下火膛里毕剥燃着忽明忽暗的柴火,火膛旁的桌上点着蜡,插着香,摆着酒杯。两个背影拱在桌边的石板上。

那是胡子和老人在打卦占卜。

女人轻手轻脚,出了仓房,到了楼梯头。这时胡子和老人已经回到桌上,正在大口嚼肉、喝酒。女人还听到他们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这一回,你总该把她娘崽两个接走了吧?”

“不忙,忙什么呢?”

“还不忙,人家连崽都给你生出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是呀,有崽万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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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干杯的声音。

不一会儿,老人又说:“你肚子里的肠子到底拐什么弯弯?”

胡子说:“我拐弯弯干什么?刚才得了一卦阳卦,把崽放村里我放心了。日本人已进了宝庆城,原想跟桂林那帮人较量完之后,再与日本人去拼老命。谁知他们声明暂时不跟我斗了,要先去干小日本,回头再算我的账。”

咕噜噜,灌酒的声响。

老人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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