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誉定定望着她,没有说话,嘴唇抿地笔直。随着每一根手指与她肌肤的分离,他的眼底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终于,最后一根手指掰开,花朝毫不犹豫地转了身。
杜誉,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代价,才换来今日的自由。
花夫人,花朝走出几步,杜誉忽然喊道,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大概是因为急走,他连咳数声:你这一走,就成了大理寺的逃犯,你就不怕大理寺天下张榜,抓你吗?
花朝原本脚步利落,听见他剧烈咳嗽,却停了下来:大人今日不是帮民妇昭过雪了吗?民妇既不是犯,又何来一个逃字?
我咳咳我已经说过,大理寺流程尚未走完,你就不算已被开释。你现在走了,大理寺大可定你一个畏罪潜逃之罪你逃得了一时,能逃得了一世吗?
逃得一世?花朝忽而一笑:我这一世究竟有多长还未可知,逃得一时便快活一时,总好过在牢里蹉跎。她不知道自己逃出去之后还能逍遥多久。但她知道,留在京城,她这一世必不会长。
杜誉沙哑着嗓音道:我我、保你在牢里多待不了几日,待你出狱,我亲自送你出城。
这口气出乎意料地软和,杜誉从未这么说过话,花朝感觉自己心神晃了一晃。很快,她又冷定下来,将心中诸多庞杂情绪抛诸脑后,轻轻一哂:杜大人高义,我心领了。我这人性子乖张,受不得一丁点委屈。大理寺牢条件太过艰苦,我几日都待不了。话落,再不留恋,忍着痛,脚下越来越快,向巷口移去。
夫人!杜誉再叫了一声,她却不再止步。
屋顶刀声铛铛,如雨打芭蕉。习习晚风扬起院中晾晒的被单,院里院外、檐上檐下全然两种光景,像一个个被错落切割的梦。
花朝身后,郎朗星河在杜誉眼底缓缓暗淡。他垂下眼皮,遮住眼底的情绪。
花朝,你走不了的,并非我不让你走。
走出十数步,花朝忽然听到一下一下铠甲摩擦的声音自巷口传来。心中咯噔一下,抬目望去,只见一列金甲兵士凛凛向巷中走来。
巷中何人,报上名来!
喝问声十分铿锵严厉,花朝哆嗦了一下。莫非是杜誉的帮手?糟了,才撂了狠话尥蹶子,这就被堵了个现行。
正在思忖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身后忽然传来杜誉的朗朗应答:本官乃刑部司刑司郎中杜誉,路过此地,受到贼人伏击。尊驾可是龙武军统领邓将军?
龙龙龙武军?那可是天子的亲兵!
花朝脸色一变看样子今日非但逃不出去,恐怕还有别的麻烦。
都怪她自己,没事和杜誉费那么多口舌干什么,不知道传奇话本子里,反派一向死于话多吗?
随着龙武军的一步步靠近,花朝也当机立断,慢慢向身后自己才撂过狠话的杜誉挪转回去。到了他身边,连忙伸手将他搀着,十分乖顺道:大人,您受了伤,民妇扶着您。
杜誉轻咳一声,低声道:不是要逃吗?声音虽平静,却并不似十分冷淡。
逃?什么逃?花朝眼见龙武军靠近,生怕他们听见,连忙装傻充愣、呵呵讪笑:大人想吃桃?得嘞!民妇一会就去给大人买桃!沈娘子家的桃怎么样,个大又多汁!她担心杜誉当着龙武军面发作,噼里啪啦一通胡说,欲堵住他的嘴。此刻若是有一把刀,花朝毫不怀疑自己会抵在他腰上。
杜誉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低声问:不是要逃,那方才夫人那么急切往巷子口走,是要做什么?
花朝连连赔笑:大人明鉴,民妇是想去看看贼人还有没有同党,保、保护大人,对,保护大人!
保护我?那本官似乎应当重谢夫人。杜誉故意将重谢二字咬的特别重,听得花朝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由着她信口雌黄间,龙武军已经走到跟前。待看清是两人,统领邓尧问:这位是
是本官的下属。杜誉道:王菀,快见过邓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杜大人够苏了吗?有点不自信。。。
我想明天插一张杜大人自白,写写杜大人的心路历程,不造有没有人想看~~
第十九章
(一)
她以为红袖招的相遇,是我们阔别四年后的第一次重逢。
其实不是。
几天前的漓江畔,我已然见过她一次。当时我看到她的身影,未经思量就追了过去。这些年我错认过数次她的背影,每次看到一点相似的,我都不会放过。而这一次,我确信那就是她。
我不知道她是把我当成了一个疯子,还是认出了我,她拼命地跑。我脑子已然停滞,只知道本能地追。我看到她跑到退无可退的江边,正想走过去,她却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江。
那一瞬,我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我冲到江沿,也要追随她跳下去,却看到她自如地游到了江心,还顺手捞起了落水的秦衙内。
我怎么忘了,她水性极佳。我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河边。
夜色初降的细柳河边,我本在洗墨。她毫无预料地从水里钻出来,我吓了一跳,手中砚台落到地上,铛的一声,摔成了两半。在寂寂夜里闻来,格外清脆,如戛玉敲冰,让我的心里亦咯噔一下,漏跳了一拍。
她看到岸上有人,也吓了一跳,怔怔看了我一瞬,又不知想起什么,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啊的一声尖叫,抱住自己,恶狠狠朝我吼:看什么看,再看本我就剜了你眼睛!
其实若非她夸张的动作,我根本就不知道该往哪,或不该往哪看。或者说,从她冒出来的那一刻起,我的目光就只短暂的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便未再看她。
并非我念的圣贤书起了作用,让我此刻有了非礼勿视的觉悟。而是我不敢看她。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读的诗词中的美人都有了具象的样子。
她这么一说,我想,即使我没有看她,她亦必是感受到了冒犯。一个姑娘家,受此大辱,想必十分委屈。于是我垂目行了个礼,恳切道谦:姑、姑娘,是小生失礼了。小生并、并非有意窥、窥看姑娘沐浴,小生这就
她却看着我,忽然一笑:书呆子,你脸红什么?
她对于这点认知很快活,这快活很快抵消了她衣衫被水浸湿、浸透的苦恼。并且,对于后者,她很快找到了对付的办法。
她说:书呆子,你背过身去。
我乖乖地转过了身。
她又说:书呆子,你快把外衣脱了。
我懵懵懂懂地除了自己外裳。
我照着她的吩咐将衣服丢给她。她老实不客气地将自己裹好,眺望四野,深吸了口气。高兴了一阵,又有了新的烦恼。
她问:书呆子,你家有吃的吗?
我说:有、有的。
她说:那你带我回家吧。
她说的十分坦荡自然,像在和我讨一口水喝。我从没遇到也未听说过女子会提这种要求,愣了一下,大概这愣怔被她理解成了犹疑,她老实不客气地说:你都看过了我的身体,你要对我负责。
负负责?!
我脑中轰地一声,心底炸开一个不知是什么样的东西,一阵酥麻的涓流漫过我全身,涌上脸颊。我知道那一刻,我的脸一定比煮熟的蟹都红。
多年以后,金榜题名之时,我亦未有这样的感觉。
负责是什么意思,你知道的吧?她向我走过来,似乎对无师自通找到了能令我无措的办法而开心,一步步向我逼近。我能听见她发丝上的水滴在肩膀上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滴在了我的心头,我的心被那水滴搅得杂乱混沌,不知如何自处。
负责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但我不确定她知道。而后来的相处让我确定,她大概的确不知道。
我和她说:为母丁忧,还得委屈姑娘几年。
没想到她回:你自丁你的忧,与我有什么关系?
当下,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定定的望着我,繁星满天,都不及她眼底的光亮。她见我半天不答应,蹙起眉:怎么?书呆子,你不愿意?
愿、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