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观为何要害死双喜?不知过了多久,花朝听见自己的声音沙沙地问。
杜誉道:童观在狱中招认,《岭南女侠》那个本子的原故事,是岭南之地的乡野传闻。而双喜,原籍便是岭南。
这么说,童观的故事,是从双喜那得来的?怎么从未听双喜提起过?双喜那么个毫无城府的人,这件事居然能藏这么久?《岭南女侠》在京中风头无两,她竟也未站出来说要分一杯羹。
童观诓骗她说故事时,她还只是个春熙班小徒。童观许诺她,只要她不对外说,此书大卖之后,分她三成利润。双喜高兴答应。后来此书果然大卖,双喜向童观讨钱,童观声称他有一个好的来钱门路,这些钱放在他那,可得一分利息,要时随时和他说一声便可提走。双喜年幼,不谙世事,便欣然同意了。二月十三那晚,双喜因不日要嫁人,想置办几样体面嫁妆,来向童观要钱。童观不久前才在祥云赌坊输了个精光,此时恰是身无分文。两人在漓江边争执,双喜威胁说要将事情的原委说出去,童观情急之下与之拉扯,一个失手,将她推下了漓江。
失手?
杜誉垂首道:我查过现场,童观没有说谎。双喜的确是失/足跌落漓江。只是童观原本有机会救她,但他没救。说到这,他沉默了一会,又没头没脑地补了一句:你放心,刑部一定会按律严惩童观,绝不姑息。
花朝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没有在意他的话。杜誉又道:所以那天童观见了刺客,才会反应激烈,他以为自己杀人之事暴露,未想许多,只想干脆把事情做绝了、杀人灭口。
花朝这才反应过来,忽然想起什么,问:你说童观早上从漓江回来,撞在了秦衙内手里。
不错,童观半夜杀了人。在城外游荡了一夜,赶着清早开城门方归。谁知一回来就撞在了秦衙内手上。
衙内天还未亮就去找了董元祥。见她面露疑惑,杜誉补道:衙内幼时厌学,十分痛恨起早。因此以己推人,认为世人都如他一般。为狠狠修理董元祥,己所不欲、偏施于人,特意起了个大早,为的就是给董元祥格外找些不痛快。而且衙内说,据他经验,人早起时,精神会有些迷糊,防备不强,届时无论问什么,都比一般时候容易。衙内幼时就被秦大人以此法问出过私房钱,因而深以为然,效仿乃父,大清早上董家寻了个晦气,更绑了童观。也因此导致童观无暇回家更衣,露了破绽。
混世魔王原来亦有自己的章法,花朝不由心生敬意。想到他竟能为了自己,专门起了个大早去找人茬,有些感动。
双喜死了,可是人死已矣,亦是无可奈何之事。花朝这些年见过了太多生死,早已将此节看淡。在外流浪的那几年,她自己也经历过朝不保夕,有时前夜闭眼前都不知第二天还能不能再起来。双喜临去时正憧憬着嫁进大户人家的生活,死前亦算是做过了几天快活的梦。
花朝想着双喜之事,思绪不由浮远。这些年,身边的人死的死,反目的反目。多少年的感情也敌不过利益。
对已去之人她做不了什么。可活着的人,再怎么样,她也仍希望能好生的活着。
好死又如何,功名利禄不过是话本子传奇中的寥寥数语。她这些年刻书贩书,听了多少颠倒黑白的故事。
想着,花朝终于回过神来,问:大人又是如何将此事与崇礼侯联系上的?
杜誉见她脸上忧思稍敛,神色也似放松了些,徐徐道:童观在狱中招认,《岭南女侠》一书,与双喜告知她的故事其实略有出入他按原故事写了一个版本,交给董元祥刊印,董元祥不满意,打了回去让他修改,才有了现在这个版本的《岭南女侠》。夫人看过这本书吗?
花朝点点头:看过。书中的曹娘子侠肝义胆、不让须眉,十分招人喜欢。据闻京中闺阁女子俱喜爱看此书。因自己不得游历江湖,只好寄情于书中人物。
杜誉道:先帝以女子之身,抵御外侮、驱鞑虏于长城以外,国朝女子多引以为榜样。启新年间,女子入朝为官者甚多。到如今,今上掌朝,朝中女官方零零星星返家。这是人人皆知的掌故,杜誉这般没头没脑的提及,看起来像是在应和她的话,其实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
花朝有些不解,却听他继续道:但毕竟今上登基不久,六部中仍有不少女官,是受先帝激励才入朝为官的王菀便是其中之一。王菀幼年尚处/女帝时期,因自小受女帝故事耳濡目染,小小年纪就起了投军的心。王尚书自己在兵部,军中那群臭烘烘的大老爷们是什么德行他比谁都清楚,一听女儿有这想法吓了个半死,绞尽脑汁要将它掐死在摇篮里。
但他又是京中出了名的惯女儿,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更舍不得自己的宝贝明珠吃一点苦。王菀自己呢,也是牛脾气一个,还是牛头龙身的怪胎,全身上下布满了逆鳞,你叫她往东她一定往西。王府上下连劝都不敢劝一句。
后来,不知哪位兵部鬼才向王尚书谏言了一句:堵之,不如疏之。王尚书深以为然,想起宝贝小女是受了那传奇故事蛊惑,要拨/乱反/正,需得正本清源。
于是半哄半骗之下,将王菀送到了礼部,美其名曰,在六部中各受受历练,将来投军时有益于管理军务。为此,王尚书还与礼部的秦尚书私下里定了君子之约:秦尚书在礼部照料王家小女;王尚书替秦家小祖宗搞定入禁中当衙内之事。
为了儿女孽债,两位急白了头发的老父亲当真是操碎了心。
岂料到礼部的头一天,王菀就将上司的长须给剪了,只因看不惯那老头子满脑子男尊女卑、扬文抑武!
可纵然被剪了蓄了多年的美髯,那位长官也不敢对着这位二世祖发作,只得哭哭啼啼求着王尚书将这颗宝贝疙瘩领回去。自此,六部再无人敢收这位莲花童子。
直至杜誉入了刑部。
花朝听杜誉提及王菀旧事,忽然想起那日王菀受他命令看书一事既然王菀熟稔女帝掌故,那看了《岭南女侠》是不是会有一些特殊的感觉
正想着,两人乘坐的马车忽然剧烈一晃。这一回,连杜誉身形都摇了一摇,是真晃。
花朝微微一惊,听见车夫冲二人喊道:
大人坐稳了,这马不知怎的,似乎受了惊!
第十七章 (二更)
马车此时才出刑部衙门不久,应当还在东西向的白狮街上。要去崇礼侯府,需在南北向的御街上转南,经文昌街往东。
花朝经了这么一颠,又听车夫那么一声喊,立刻以手死死扣住窗棂。这当口又顺势透过那窗口往外看了看他们果然还在白狮街上。
此刻这马车明显是在向右/倾,车夫虽在呼呼喝喝地用力抽打那马,但它显然已经不太受控制,眼见就要朝着一个摊铺冲过去,车夫眼疾手快,手中缰绳死死往右边一拉扯,拐进了临街的一道窄巷之中
然这一扯之后,那马似乎更受了刺激,四蹄如疯了一般跃地飞快。花朝的手死死扣在窗棂上,指节扣地已然发白,却仍控制不住左右上下的摇晃。受这一阵颠簸,胃里无异于翻江倒海,花朝觉得自己中午在刑部蹭的那顿饭都要吐出来了。
杜誉这时却忽然伸过来一只手,花朝转目看他,已是被晃地面色发白,一张脸却还是十分镇定,看不出多少慌张:我们得赶快跳车,这条巷子是死胡同
话未落,车子又是剧烈一晃,杜誉整个人扑过来,花朝避之不及,任由他大半个身体压在自己身上。正欲往旁边挪一挪,避免这么亲密的姿势,却觉察他左手从自己腰下穿过,正要喊叫,他已用劲全力一揽,就地一滚,两人顺着车子的颠势滚出车门
花朝感觉自己听到一声重重的闷响,似骨骼与地面撞击的声音,却没觉到多少痛楚。两人落地之后,又就势滚了几滚,才卸掉惊马带来的冲击力。
那马继续拖着车子不管不顾地向前冲,眼看离尽头只有十数丈,车夫也跳了车。紧接着,就听到轰地一声巨响,那马无怨无悔地撞了南墙。
花朝从惊悸中回过神,这才意识到方才是杜誉垫在她身下,替她挡去了那一撞之下的冲劲。而他一条手臂一直揽着她的腰,与地面几次摩擦,想必已然血痕累累。
虽然如此,花朝还是感觉自己右腿如断了一般疼痛。她勉强起身,扯扯杜誉衣袖,杜誉一张脸已经苍白如纸,却反而浅浅笑了笑:你、你没受伤吧
花朝心神稍定,一时麻痹的耳目也随之恢复如常。她正要将杜誉扶起来,忽听得耳畔有金石相交之声,心头一紧:大人,好像有刺客。我扶你藏起来
杜誉顺着她手坐起来:别怕,刑部的高手都在。
花朝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侧耳再细听,能明显分辨出屋顶之上有数个兵器的打击声。好一个请君入瓮,杜誉这是拿自己和她做了诱饵。
这是有必胜的把握,还是全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
几年不见,杜誉已然冷绝如斯?
这么说来,大人今晚的目的并不是去崇礼侯府?花朝问。
杜誉典典衣袖:去不去得成,并不是由我说了算。
这是什么意思?
花朝脑中一下子翻过数个念头,没有吭声,忍痛将他扶到墙边靠住。他一条衣袖已经血迹斑斑、不成样子,后背、衣摆、裤腿均扯了巨大的口子、衣下一滩血,显然比自己伤的严重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