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愁看泪哭(2 / 2)

一股奇怪的兴意跑过乔璃的心。自开智后,长久地处于乏味的人群与身体的病痛,周遭的一切从不能让她觉得有意思,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维持兴趣的游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感到肯定,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这种感觉就跟喝醉酒一样,好像脑子是清醒的,其实控制不住自己。她控制不住自己用手帮他擦眼泪,擦不干净,索性噘起嘴轻轻的亲。这一亲倒又吓周莲泱一跳,眼泪一时断了,呆呆地看着她,眼神像是怕,又像是认命了。

“太太不是我的亲娘。”少年拿手背又揉了一下眼睛,眼圈还是红红的,“我娘……我娘曾是太太的陪嫁丫鬟,给老爷生了我,没过多久就去了。太太那时也失了一个孩子,便把我当亲子一样养着。两年前,并不是太太不许我下场,是我自己听墙角,得知身世,一时忍不过去,做了冲动的顶撞。”

“老爷生了好大的气,差点动家法,还是太太替我求情,求得留洋的名额。妹妹、妹妹不要怪太太……太太不是我亲娘,老爷还有更疼爱的孩子,我太想要一个自己的亲人了,我给妹妹赔罪,我去给姑母请罪……”

“表哥,表哥……”乔璃本就挨着他,稍微一动,把两只手拢着他后脑蓬松的发,人偎进他怀里,“我并没有说不想当表哥的家人。我只是气表哥瞒我,所以想吓表哥一吓。你不要说,不要惊动我娘。”

周莲泱暗暗的眼亮起来,水汪汪的,他的眼睛会说话,一说就是好几个意思,瞧过来,哀怨脉脉泪幽幽:“……妹妹愿原谅我?”

“只要表哥答应我两件事。”

“莫说两件,十件百件也使得。”

乔璃一笑:“第一件,是表哥从此以后不能再有瞒我的事。”

周莲泱忙道:“我再不敢了!我发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二件,今日成婚,我算是成了表哥的人,表哥也是我的人。我是你的,你自然也是我的,没有男尊女卑,不然不公平。”

“那是当然。”周莲泱还以为是什么,闻言大松一口气,“我知道妹妹的意思,妹妹聪慧,想做什么、学什么,我帮你瞒着老爷太太!只是……”

乔璃奇道:“只是什么?”

周莲泱双眼一闭,破釜沉舟道:“妹妹怎么知道我非太太亲子?”

提及这个,乔璃思考片刻,才道:“我说实话,表哥莫生气。若说你那时没下场,背后太太未做推手,我是决不信的。你说你听墙角听到了消息,哪有那么巧,偏偏在考试前听到?”

少年垂下头,乔璃伸出手去揽他,让他把额角抵在自己肩膀,语气柔和:“你知道太太院子里的红姝,和大少爷院里的喜儿,全有孕了么?周家重名声,许出三年无出才纳妾的承诺,娶回门当户对的闺秀,等她们死心塌地地贴补夫家后,又悄悄养小的。就这样,老太太还和我说……”

话未说完,乔璃的嘴就被周莲泱捂住了,他一边捂一边咬牙:“你……你可是疯了?这种话也敢说出来……”

少女眉眼弯弯地笑:“因为是表哥,我才敢说呀……”

背后大肆指点家中长辈,简直大逆不道有悖人伦。周莲泱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叛逆的,没想到跟眼前的女孩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瞧着她得意洋洋的表情,他真是又气、又怕、又恼,又有一种小猫儿并肩偷鱼吃的惊险的快乐。家里并非表面那般光鲜文雅,留洋之后他也有所感受,但年岁毕竟太小:“这些事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乔璃一步一步试探着他的底线,得到的全是最好的结果,话头转到这里,她也不多隐瞒:“我不知道。”

不用说话,都能看到少年脑门上大大的问号。乔璃唇角一扬:“表哥相信这世上有生而知之者吗?我不知道理,瞧每个人说话的表情,就能够自然而然地分辨对方是不是说谎,还有些望闻问切的本事,给人看病也使得。”

“原来如此。”周莲泱神色郑重地看着她,“妹妹放心,这事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乔璃:“……表哥,你就信了?”

“藏有活佛,我朝崇长生天,在欧罗巴游学时,我也见过清教异事,自然也可以有生而宿慧之人。”周莲泱偏头想想,又怀疑地看回来,“我发誓再没有瞒妹妹的事,妹妹也不能骗我!”

“当然。”乔璃忙攥住他的手,“表哥,我也发誓,今后决不瞒骗你。”

得了承诺,周莲泱复又开心地笑了。他一会哭,一会笑,笑靥上还挂着方才吓出来的泪珠,眼又是清亮亮的两汪湖。

乔璃说得累,周莲泱是情绪起伏得累,两人对视一眼,他不好意思地别开脸,觉得洞房夜大大失了男子气概。

可男子气概比不上昏昏欲睡的表妹,周莲泱绞了热手巾,给自家表妹兼新婚妻子快快地擦了手和脸,两人相拥在红绸被里,很快就沉入黑甜乡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宣统二年不是一个好年。冬冷,夏又格外热,太阳一出来,就毒恶地投下干巴又刺目的白光,晃乱人的眼。

【@解寅谨防盗文】

周莲泱从正房内出来,太太苦夏,身体不适,只在院外匆匆请安。天热,前阵儿还开得红红火火在枝头怒放的月季也打了蔫,垂头丧气,枝条像病了似的,垂在花瓣的阴影里。

路面有早起的小丫鬟洒过一边水,这下又?干了,一走鞋就挂尘。院子里的假山也灰扑扑的,没精打采、懒洋洋地站在那里。周莲泱取出帕子擦擦头上的汗,顺着回廊去小院的路,恰好经过一处空院,两月前,是周大姑奶奶的停灵之室

大婚那日喜庆的披红挂金,喜气妆点满院繁华,不过一月有余,周大姑奶奶就去了,院子里未撤下的红,很快换成寡素的白。

那么多的白,和四月的阴雨连接起来,结成一片愁闷悲戚的灰云,沉沉地压在周家宅邸上方。

乔璃撑着病体为亡母摔丧驾灵,周莲泱也要从旁协助丧事事宜。请人择日,停灵,开丧,送讣闻,请了道士设坛念经,按期做好事,做到七七为止*——明明是周家的女儿,尸骨却要埋到乔家祖坟。四十九日一过,周莲泱才第二次见乔家父亲,据说周家姑奶奶死后刚过七日,对方就把爱妾扶正,赶着做当家主母了。

周继纯出嫁日久,合家大小,远近亲友,都无与之特别相熟之人。周老太爷自持庄重,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哀恸不便形于色。于是,只有乔璃一个,在灵前哀哀欲绝。

折腾完殓殡送丧之礼,乔璃到底发了一场高热,一度人事不省,休养半月有余,尚才恢复半数元气。

回了小院,周莲泱先问过秀云,得知乔璃还在睡,便浣手进入小书房。一看西洋钟,才刚过八点。备早饭,乔璃又不知何时起,摊开书,瞧那些蚂蚁爬似的拉丁文,在椅子上又坐不住。

四书五经一年前便已放弃了,叠在桌角,打扫的婢女不用心,落了薄薄一层灰。他如今随手翻看的也只是些诸如三言二拍的闲书。放在以前,冯犹龙*的书若大喇喇摆在桌案上,被父亲瞧见,说不定要打十几个手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闲书中,被翻阅摩挲得最多的,是一本脂砚斋评本的《红楼梦》。周莲泱把书贴在胸口,自从得知自己要娶乔家表妹,他就不可自拔地一遍遍翻阅这本书,仿佛自己和表妹就是那书中人。乔璃与林妹妹一样天生聪慧,体弱多病,他出身稍逊,性格却不至于似贾宝玉那般多情颓废。

他一边自得地想着,一边进了院子,往东间走,忽然听到屋角边有喁喁的说话声。那边是太太新拨来的两个小丫鬟的下人房。周莲泱便停住脚步,听里面说些什么。只听见有个脆生的声音说道:“今月的月钱拨得早哩,我进来不过五个月,那分钱的妈妈,每次对我都臊眉耷眼的,没一次痛快。”

又一个人带着笑音说:“我们这些伺候人的,每个月可不就只有这点子指望?总算能买点北方的点心,你可开心了?多亏姑娘嫁进来……”

周莲泱听出来那言下之意:多亏乔家姑娘嫁进来,大姑奶奶与外祖累积的嫁妆充盈了中馈,家里新换了不少陈设摆件,大哥院里又添一个千娇百媚的丫鬟,下人打牌、吃酒,嘴里念叨着可算有钱了……

他咣当一声推开门,秀气的眉紧皱在一起,他素日随和,尤其照顾年纪小的丫鬟们,恐怕是第一次发这么大火:“你们不好好伺候姑娘,在这里嚼什么舌?妄议主子,就算把你们打发了,太太也不会说我什么!”

先说话的是从北边逃难过来、被父兄一袋米卖了的丫鬟玲云,后答话的是大玲云两岁的周家家生子臻云,两人先是被骂得发愣,臻云脑子里还在转着转圜的话语,玲云那边已“扑通”一声跪下,对着周莲泱狠命磕起头来:“二爷,莲二爷,求求你,别卖了我……别卖了玲云……”

玲云不管不顾磕出一头青痕,眼见就要出血,一道低哑的声音从门边传来:“玲云,你别磕了,快起来。”

周莲泱回头看时,乔璃已经走了进来。她穿着一条天青色的衣裙,上半身是轻灰的夹袄,漆黑的长发梳着一个低低的圆梳髻,面无粉饰,只唇珠点红,增一分气色罢了。

“这是怎么了?”她先让跪在地上的玲云起来,转过头,询问周莲泱。

“她说……”刚说了两个字,周莲泱就咬住舌尖:这事,说出来受伤害最深的还是乔璃。

一旁的臻云对上乔家姑娘温润清蒙的眼,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跪下来,伏在地上磕头:“是奴婢在背后乱嚼大爷院下人的舌,还牵连玲云,实在该死。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只求姑娘饶了玲云这一回,实在跟她没关系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好了,不是什么大事。”乔璃闻言顿时失了兴趣,“表哥要罚,罚两个月月钱也就罢了。”

周莲泱连忙跟上她的脚步,一只手托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给她紧了紧肩上的披风:“下人最会摸主家脾气,我屋子里气氛素来宽和,不罚她们不知道厉害呢。表妹,你怎么出来了?”

“睡醒了,就出来走走。”

“秀云呢?”

“叫早食去了。天气热,我让她多点了一道你爱吃的笋脯,配新做的茯苓饼正好。”

周莲泱微微偏头,抿下唇畔的笑,接道:“昨日听人说,大厨房进了新鲜的莴苣,表妹怕也是吃烦了燕窝粥,不如叫她们再酱个莴苣来?”

“我听表哥的。”

两人用了早食,浣手漱口,相坐而笑。

“外面这日头,上午也没法子出门了,不如去书房,我给妹妹弹钢琴听?”

刚问完,周莲泱就想抽自己一巴掌。热孝期间忌娱乐,他光顾着陪妹妹茹素,把别的忘了个一干二净。

“无事,表哥只是想逗我欢心。”乔璃对着他先笑了一笑,又道,“除了钢琴,听说表哥还会踩洋人教堂的管风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只学过皮毛而已,有时他们的‘礼拜日’会邀我过去唱诗,去得多了,就试了试。”

涉及熟悉的话题,周莲泱也起了谈兴:“洋人的乐器,诸如钢琴、管风琴一类,大而笨重,然而音色明亮朴硬,手感奇妙,与我们的乐器大相径庭,甚是有趣。”

“但比起钢琴,表哥还是更喜欢古琴、萧、笙一类?”

面前的少女歪头瞧他,手里转着一枚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竹叶。

一阵凉爽的清风带着松竹的气息拂过,拂动了眼前人额边细碎的乌发,她伸手将一缕发别入耳后,眼睛闪烁着笑意和一点看穿人心的狡黠。

周莲泱盯着那枚绿得像宝石一样的竹叶,不知为何,心如擂鼓,竟怯于直视她的眼:“……我先学得琴萧,后因着老太爷的爱好,耳熏目染对昆曲也颇有兴趣,又学了笙。老爷觉得戏子都是下九流的贱东西,带坏了我,决不许我再接触。”

“如果不是在孝期……表哥可愿为我唱一段?我只记得一句词,好像是:小姐小姐多丰采,君瑞君瑞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

“是西厢记的《拷红》。”周莲泱脱口而出,伸手就去捂她的嘴,“这戏……是上不得台面的杂戏,你小小年纪,怎地听过这种曲子?”

少女眨眨眼,闷闷地回答:“我也不记得在那里听到过了,只是觉得好听。”

周莲泱这才发现自己在干什么,忙抽回手,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又教训两句。其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有手心湿湿软软的触感鲜明至极,久久不散。

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乔璃不再逼迫脸臊得通红的莲二爷,伸手轻扯他的袖子:“表哥……那个你带来了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心知肚明她要什么,故意背手侧身,“什么?我不知道妹妹在说什么。”

少女没说话,她眼睛很大,双眼皮又深又长,压得眼尾微微下垂,无需矫扮,也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周莲泱抵不住她的目光,从怀里抽出一叠纸:“喏,给你,只是你要和我一起看,不许看久伤心神。”

“我晓得,不会让表哥担心的。”乔璃自家人知自家事,不会给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再添负担。未叫丫鬟,两人亲手拾掇了炕桌上的零碎,将周莲泱带来的纸展开铺平。

这是一份两日前的《上海新报》,乔璃的目光飞速滑过各色新闻,最后停止在股票行情表的部分。表上列出了许多西洋商务的证券交易,如汇丰洋行旧股、新股,轮船公司等“洋股”,往下,还有宣传在上海发行股票的大小企业,以及金业公所的各色信息。

周莲泱在旁边看了一会,满目的数字、图画,买卖手续,买进卖出,发票佣金,看得他头都大了。如果不是乔璃问他要报纸看,他还不知道除了桐城本地,自家还定了上海发行的报纸。

新得的报纸通常放在父亲的书房里,看过的倒容易得手。《上海新报》是正经报纸,不刊登乌七八糟的小道新闻,便是拿给乔璃看,也没什么不妥。

妥当是一回事,理解又是另一回事。周莲泱不觉得报纸有什么好看的,何况是远在外省的上海:“妹妹,你知道这些,是要做什么呢?”

“我在找机会。”

“机会?”

乔璃从报中抬起头,眼睛熠熠发亮:“再过十年,不,五年,上海就会变成一个全然不同的地方。我虽然还不太清楚,但是……表哥,我想去上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可是,去上海……”周莲泱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就算那是个全然不同的地方,囡囡又想做什么?”

乔璃因为这个不太喜欢的小名皱了皱鼻子:“母亲给我留了些体己,若是能去上海参加交易,购入抛售,便能换来几十倍、上百倍的银钱。”

“赚了银钱之后呢?从商?虽然我家在官场上没什么人了,但毕竟是书香世家,若我从商,恐怕老爷太太都不会同意。”

“并非从商,只是……”乔璃也有些愣住了。对了,她想做什么呢?

碎片样的记忆里,找不出一个答案,但她能感觉到有一簇火,被埋藏、被压抑在孱弱的灵魂深处。乔璃依稀觉得,那并不是什么伟大、光明或者值得推崇的东西,而是……一种新奇的刺激,一种从未见过的有趣,让她想要涉足其中。

就像大婚那日撕开周莲泱的外壳一样,她伸出手,想要在这世界上狠狠撕扯一番。

……以对抗心里这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无聊之感。

“世道不会一直安稳下去。”乔璃喃喃。“很快就要起风了。”

“尽说我听不懂的话。”周莲泱刮了一下少女的脸,“还是先把身子骨养好吧,乖囡。”

乔璃转脸,轻瞪他一眼。囡囡、阿囡,乖囡,莲二爷找到个乱叫小名的新乐子。

这本是母亲为了养活她,给她取的小名。连乔父也没告诉,只在临终前握着周莲泱的手,将女儿托付给未来得及熟悉起来的侄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阿囡就托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

周继纯慢慢地合上眼睛。

“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的心早已脱离乔家,脱离乔翊之,却亦无处可去。临到临头,她还是甩不脱周家一脉相承的偏执薄幸。比起吃药治病、撑一口气好好活,她选择将女儿留在表面光鲜靓丽,内里糟烂污浊的娘家。这当然不是个好办法,她的女儿,还那么小,可自己已没有心力再管她的事了。

她将所有嫁妆带回来、填入公中,就是换得一年,两年,只要能撑到乔璃及笄,也算尽了拳拳爱护之意。

但周继纯没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她离世方过三月,周家就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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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葬仪式参考《红楼梦》

*冯梦龙,字犹龙,非错别字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有道是巢湖一熟,豫皖皆足,有千里淮河,水源甚旺。可南宋以降,天灾日渐频繁,其中水害尤为显着。宣统二年,淮河流域又发灾害,五月前久旱无雨,到了初五,蛟水骤发。

【@解寅谨防盗文】

这水发得极大,颖州、凤阳、泗州三府州属,均被洪水漫溢,淹没沿途多个州县,低洼圩堤各被冲决。淮河的洪涝宣泄不及,流域的田地房屋皆被冲没,又淹毙无数人口。

时及七月,大雨倾盆已持续整整两月。随着大雨而来的,就是猛发的山洪,沿河农家的田庐茅舍,多被冲坏损毁。

苦雨连旬,高地水深三尺,凹地水深五六尺,村庄庐舍,多荡为墟,春荒已成。

两月大雨,淮水汇为巨浸,导致数州出现灾民,流离失所。灾民总约百万口,或东迁江苏,或西奔河南,令皖北数十里炊烟断绝。

此间饥民饿毙者,日凡四五十人,有阖家男妇投河自尽者,还有转徙出境沿途倒闭者,多不可数。

连雨大水十月始退,田多荒废,难以复耕。皖地百姓流离失所,残庄饿殍相望于道,境况惨不忍睹。

于此同时,京城清廷与州府官僚依然沉溺于纸醉金迷之中。国库空虚,拨出来的一点本可救济民生的赈灾款项与粮仓陈谷,在层层盘剥与巧取豪夺下,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需知皖北民风向来犷悍,州县久遭天灾,无业游民便难保不流为盗寇。盗寇便罢,聚得多了,便易生事。

淮河南下百许里,有县怀远,素有“淮上明珠”之美名。名是美名,然而先遭亢旱,后遇水灾,蒙蒙时雨里,大乱从怀远始出。

七月下旬,皖北各地物价飞涨,连带怀远内也米珠薪桂。怀远县中,路西有一座酒楼,匾额上写着“刘家楼”,然而刘家上下十来口老幼已尽死家中,酒楼被县中泼皮赖子与逃难贼寇所占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楼中有一中年人,昂然而坐,穿银戴金,然而相貌不似皖地中人,形容凶恶,俗态不堪。此人名叫陈老八,正是游勇散兵的领头羊,来路却不是普通的泼皮可比。

这陈老八,曾是江西天地会众匪中的老匪头,师从东江洪家拳,极擅拳、刀、鞭,奸狡圆滑,多次参与反清复明运动。

当时天地会被官兵围剿,陈老八不敌,后流亡至安徽,恰遇一徽商寻觅门客勇士,便把他收留在府内。谁料此次淮河大洪,伏莽群起,饥民铤而走险,陈老八也旧性复燃,聚集一帮泼皮混混先将徽商家中劫掠一空,再摇旗起事,收拢百余“有义军”,南下抢劫军械马匹。

从怀远始,途径淮南、长丰、曲城,陈老八众流窜数州县,势颇猖獗,裹胁复增,“有义军”居然已达千余人。然而到了肥西一带,匪军路过郑家集,被守株待兔的府军打了个正着。

“有义军”虽有千人之众,然而多是衣衫褴褛的流民,持有武器装备的人不足百数。陈老八一行仓皇流窜,改扮行装,逃入舒城,又继续南下躲避追捕。

陈老八离了舒城,一同出来的党匪仅剩几十余人,剃了头,“有义军”改头换面,变成逃难的行脚僧人。

皖北旱涝不休,南地只有旱热,民情尚稳。陈老八率人沿路劫抢行商,打点细软,由岔路上船,走水路进了桐城。

盗匪行事,大多是无法无天的。然而陈老八在加入天地会之前,便是江西一豪商家中有腿脚的马夫,见惯大宅内的勾心斗角。劫多了乡绅富户,逞勇斗狠之余,又藏一份狷狂人没有的思虑城府。

就拿劫掠富户来说,陈老八进了桐城,先去那聚多了各路江湖行脚的便宜茶楼,打听城内富户分布。桐城素有文名,但少奢靡,多是文人书生,以及一些离朝回乡的官宦。只有那城西周家,传承百年,底蕴深厚,想来家财最丰。

打听完心中想知之事,陈老八又摸透了桐城县衙,见那些差役油滑惫赖,多是无用草包,便更放下心来。只是世道多乱,周家也蓄了不少家奴差仆,虽然算不上蓄养私军,靠陈老八等散兵游勇,还是极难杀破,甚至有被反杀之虞。

底下人又挑了几门商户,但皆不如周家豪富。陈老八记念着周家穿着比普通闺秀还气派富贵的丫鬟,心中想到:“想来桐城就这一条大鱼,若是错过,怕是有许多后悔。外敌难破,然而这豪门定非铁板一块,若是寻得内鬼,以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劫了这周家,还不是手拿把掐的好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陈老八与底下人定了计策,众盗寇自然以他马首是瞻,几番打听下,说得周家有一从北地逃亡而来的听差杜山,人高马大,亦是悍勇斗狠之人,周家将他招进去,也是看中他的拳脚功夫。然而负责招收仆从的管家懒怠详查,不知杜山虽然功夫好,身上却早背过几条人命,正是那嗜酒如命、见财眼开的真小人。

一日,趁杜山出来买酒,陈老八悄悄率手下人前去闹事,又大摇大摆出来解围。那杜山不欲生事毁了差事,强自隐忍,陈老八雪中送炭,又出钱请酒,两人一见如故,不消两日,杜山便将他引为知己。

又过两天,陈老八摸透了杜山的本性,便隐晦提议起事。杜山起先自然推拒,甚至拂袖而去,然而架不住陈老八屡屡请酒,几次三番下,他也渐渐对周家财富垂涎起来。

陈老八趁热打铁道:“咱只说如果顺利,吞了周家财,马上把银子押到江北舒城,在那儿还有俺们的‘有义军’接应。要是没有得手的话,也不必在意,那府兵尽是草包怂蛋,没有什么办法的。”

且说陈老八与杜山定了灭门之计,本想再过数日光景,等那杜山将周家内外院打听详细。岂料皖北久雨不歇,南下逃亡的流民大量南下,涌入桐城,滋生许多是非。县衙解决流民尚且力有不及,夜间巡逻更是松散乏力。陈老八闻听,顿觉“天助我也”,遂联系杜山,择一月黑风高的暑夜,果断行事。

周家格局非常,与正街隔着几条小巷,闹中取静,但也远了街坊邻居。陈老八按着定好的暗号敲门,杜山应声打开角门,他这几日谦恭低眉,酒也断了,只为少生事端,不引人注意。开门之前,守门的两个家生憨仆,已被他一刀抹了脖子。

陈老八进了大门,见周家果然气派不小,哪怕夜色深沉,也能看得出宫灯银花,处处汉玉白金。匪头胸中贪欲更甚,抽出腰间朴刀,刀指大院,竟然激荡出许多豪情:“天杀的泼贱贼,俺在皖北被洪灾折腾得家破人亡,他们倒是喝酒吃大肉来!今日咱们就替天行道,把那堆臭钱财抢回来,叫他们知道活该!”

霎时间,匪众高声应和,蜂拥而入,不管不顾,举刀便砍。正屋卧房内,周老太爷正要歇息,便听到外头骤然传来惊慌失措的呼喊和奔跑声。不等回神,便有冲得快的匪众在杜山的带领下闯入大堂。灯光下,周老太爷披着中衣,惊怒不已。可他年过花甲,只是瘦小老人,护着他的忠仆被一刀砍死,下一刀就扎穿了周自谨的胸膛。

陈老八谙熟“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一面派人闯正屋搜刮金银器皿珍贵古董,一面派人去寻做得了主的男丁杀死了事。盗匪往前,碰上闻讯出来抵抗的男仆武夫,数人倒在血泊之中。有杜山指路,陈老八冷哼一声,点燃了柴房。夜间暑热,时有夜风,风助火势,将周家人烧成了个无头苍蝇。

前院已杀得遍地是血,后院尚还平静。

乔璃觉浅,若是睡深了,总觉得胸口堵着什么、喘不过气。也许是天气的原因,闷沉沉地热了整日,太阳倦在层云里,将雨不雨,只是闷。夜里睡着,口鼻像有一块湿甸甸的棉布罩着,哪怕呼吸浅浅,仍捂得难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周莲泱与她隔着一条薄薄的绸被睡在外侧,方便夜半起夜,照顾乔璃的需求。他沉在梦里无知无觉,乔璃却睡得断断续续,隐约听见嘈杂的动静,像野狗的狂吠,又似鬼哭,飘飘地夹了些杂音。她在梦里仔细听,恍若是……

“杀人了!”“走水了!”“救命!饶命!”

乔璃猛地睁开眼,身体一阵抖嗦,心口传来一种撕裂般的咳意,捂着嘴喘得停不下来。周莲泱半梦半醒,下意识掀开被子,去给她倒水,无意间磕翻茶杯,被冷茶泼了一脚,冷得一跳,怪道:“茶怎是冷的?”

“表哥……表哥,外面是不是出事了?”乔璃扶着拔步床下来,天热,她却不敢少穿,肩头披着中衣。周莲泱皱皱眉,开窗往外看,立刻被惊了一跳:前院竟是火光大盛,柴房上跳着火舌,满耳尽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野兽般的狂吼。他不知发生了何事,却被乔璃推了一把,两人连忙换好衣衿。

“事情不对,秀云,秀云呢?”他穿好衣服,圾了鞋,便要出门找人。乔璃拉住他:“表哥,你先不要喊。”

秀云不知去了哪里,玲云倒是跑进来,鬓发凌乱,满目凄惶:“莲二爷,不好了,有贼匪闯进来,老太爷、老爷都被杀了!”

周莲泱只觉脑内轰然作响,话语听进耳里,表情还是一面茫然:“谁?你说谁死了?”

玲云一跺脚:“二爷,姑娘,我们,我们得赶紧逃哇!”

逃?为什么要逃?逃去哪里?周莲泱茫茫然看着玲云,乔璃却手脚很快,房间内的一切她都很熟悉,别的不管,金银细软先收拾了一包,又拽出披风,给周莲泱罩上。

“表哥,表哥!”她握住他的手,狠狠一掐。

周莲泱打了个颤,低下头,对上乔璃乌沉乌沉的眼。她脸色青白相混,刚咳嗽完,形容分外虚弱。他浑身一冷,又热起来,反握住表妹的手:“好!走,我们快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推开门,玲云好歹经历过流亡,哪怕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囫囵话,也知晓该往哪处跑。两人跟着玲云,出了小院,来至静处,顺着小路往大宅的后门走。

已有盗匪闯入后院,带着滚滚浓烟。杀声震天,周莲泱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哭,似乎是从他大哥院里传来的,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哭到末了,已是含了血一般哀哀啼着,声音飘得老高,接着戛然而止。

他一只手揽着乔璃的腰,脚下卯足劲儿往前奔跑。深夜倒不冷,两人还披着披风,裹出一身汗,但周莲泱脑袋还是晕的,不知是怕、还是恐慌,心里一哆嗦一哆嗦的渗寒气。他从来没觉得周家院子有这么大,仿佛比他看过的波罗的海还要宽阔,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走着,走着,他突然觉得脚腕一阵锥心的痛,原来是踩到一块松石,整个人向旁边崴去。他还紧紧握着乔璃的手,这么一崴,两人都倒向后园的草丛里。

他吓晕了,只觉得身体紧绷绷的,披风缠在身上,像一条湿透的巨蟒,裹得他一动不能动。他张开嘴,想叫住玲云,求她帮一帮忙。玲云确实往后看了一眼,嘴巴抿得紧紧的,犹豫片刻,径直往前跑了。

“表哥,嘘……别哭,不要怕。”

一道气声贴近他的耳朵,一只温软的手也贴过来,给他擦了擦脸。周莲泱这才发觉自己淌了一脸泪,冰冰凉凉的,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地上打哆嗦。他想爬起来,想带着表妹继续走,可身体像是僵死成一块枯朽的木头,怎么都动不了,还要表妹来安慰他!

周莲泱举起手,下死力咬下去,直咬得冒出血来,终于恢复些许气力。还没等他爬起身,头顶一重,却是被乔璃按着后脑,压在胸前。

他先是一呆,接着见到一个人影往前一跳地跑过去,手里提着一把刀,他看不到那人影,却能听见刀抡起来呼呼的风声,接着就是一声刺耳的尖嚎。

是玲云的声音。周莲泱捂住嘴,咬住手心,拼命不叫自己喊出来。那双温软的手攥住他的手腕,把他拖起来,在假山的遮掩下,两人离那人影越来越远,绕了一圈,往后门疾走。

他的心里冷如寒冰,寒气顺着血管流向四肢。他想吐,又想哭,还记得身边跟着一个更需要照顾的表妹,才勉强撑住。

后门越来越近,周莲泱已听到马嘶人声,打起精神睁大眼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黑暗里,没人点灯,只有一点点火光,映衬出几道熟悉的身影。是太太,还有小弟!周莲泱激动起来,想挥手大喊,又生生止住声息。宋则玉已看到他、还有他身后的乔璃,疲倦紧张的面容却并未露出什么惊喜,反而抱住幼子返身登车,催促车夫起驾离开。

“娘!”

他忍不住叫出来,啼哭一样,把嗓子都喊破了。

也许是这一声娘触动了什么,宋则玉到底露出一丝不忍之色,点了最后一个车架,让它慢下来,给并非自己亲生骨血的周莲泱留了一条生路。

周莲泱一边笑,一边哭起来,手下一拉乔璃,先是一紧,又忽然一松。

乔璃松开了他的手。

他一愣,立刻扭过头去,只见一道黑影,不知什么时候扣住了少女的另一只腕,拖着她,狞笑着,刀光晃裂了他的胆魂——

“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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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水旱灾害对清末安徽淮河流域农村社会的影响》,作者:郑金彪,张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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