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枭花了很多时间去寻找和赫玉的下落,最终为时已晚,此后,辰枭每日都活在后悔之中,他曾想过一死了之,却又害怕自己死后赫玉会永生永世困在这里。于是,他选择将仙法修至精髓,以此丧失人性来逃避心中痛苦。
除此之外,他还做了另一件事。
那便是以血为咒,将自己束缚在赫玉身边,赫玉无法归尘,他便无法离开。
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后面的字蔚凌看不清,也许是辰枭写下这封信时不小心弄散了墨,字被浸得很糊,难以识别。
我真觉得我是个神经病。辰枭见蔚凌抬起头,猜是他已经看完了信:自己给自己下血咒,自己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却又写了一封给苍麟的信求救,既然离不开半步,又拿什么办法去送信?
丧失人性的辰枭已经完全无法理解当时自己的心情,偏偏又无法摆脱束缚,被迫困在这里。
蔚凌忽然想,也许辰枭早就死了,面前这个人不过是披着辰枭外壳的陌生人,真正的辰枭最终还是选择了逃避,再用仅存的一点执念,把这个陌生人束缚于此,偿还那些他无法承担的痛苦。
你和义父的赌约,我没法替你实现。蔚凌将信折好,递给辰枭:他体内有九婴的妖丹,不能再回人间,而妖域也不可能有他想要的地方。
空口赌约,随它去吧。辰枭垂目看那封信,道:信你丢掉,拿来没用。
蔚凌顿了下,乖乖将信收回,但辰枭又突然出手,把信拿了过去:算了,给我。
他眉间没什么情绪,好像这个举动只是无心之举,蔚凌安静地看他把信放回衣袖,再把视线挪开,回到赫玉身上。
气氛有些沉重,也不知道辰枭心里在想些什么,蔚凌侧过脸,眼中染了光尘,他沉默片刻,缓缓问:我能去看看他吗?
去吧。辰枭倚在铁笼边,双手揣进衣袖,背对着赫玉:看够了就杀了他,别有心里负担,这是为了让他安息。
蔚凌听着辰枭的声音,没搭话。
在他看来,辰枭完全可以自己杀了赫玉,灵牢所限的只是仙法,触碰伤身,释法断魂。可杀人只是刀过喉咙转瞬之间,谈不上什么触碰和伤害。
或者说,赫玉如今模样,几岁孩童都能将他杀死。
辰枭又说:只要你答应,我就帮你修复灵核。
他的声音如此平静,好像那个他看也不愿多看一眼的人,此生与他毫无关联。
我会的。蔚凌手心碰着忘川剑,脚也停了下来:但是义父给自己刻了法印,死后不会留下尸体,□□会随净火烧成灰烬,灵魂也会消散无踪,他在这里呆了多少年,我想
那就带他出去。辰枭咬牙打断了他:你带他出去,别在这里,去哪儿都行。
赫玉一生追求自由,怎能让他死在这种地方。
也许辰枭迟迟没有亲自动手,正是因为自己没法将赫玉带离这间阴森的地牢。
他与赫玉曾经情同手足,比谁都更了解对方。如今一人永坠长眠,一人泯灭人性,可那印在身体记忆里的东西,却依旧磨灭不了。
就像饿了想要吃饭,累了想要睡觉。
落叶想要归根,灵魂想要安息。
蔚凌闭了闭眼,一步步走到赫玉面前,说来也是神奇,他与赫玉已经分别许久,可现在见到却又好像不久之前刚见过似的。苍麟说他像赫玉,以前他无法理解,但此时此刻他却像突然想通了,自己还真是赫玉一手带大的人,就连被逼到绝境做的抉择都一模一样。
义父,我是阿凌。蔚凌蹲下身,看着赫玉那张安详又平静的面容,不知为何,他鼻子有些酸,声音也有些堵。
他说:我带你出去。
*
曾经在琉璃山,蔚凌总是跟在赫玉身后,爱喝酒的毛病也是跟赫玉学的,师徒俩闲来没事就偷偷在天羽殿里喝酒,时间长了,蔚凌染上一身酒性,是喜是忧,只要美酒入口,都能释怀。
赫玉在蔚凌心里一直都是个厉害的人,他不愿将仙法修满,认为人生在世不能没有情情爱爱,乐意交出天羽仙尊的称号,把自己一生修为化作空洞。后来苍麟让他下山,他也毫无怨言的下山了,甚至自创剑谱,以此弥补仙法的不足。
蔚凌从小便听着苍麟在他面前数落赫玉的不是,就算后来传出赫玉的死讯,关于他的骂声也没停过。
而如今,很多往事已经无从追究,赫玉到底经历了什么,蔚凌也无从寻起。
他把赫玉背在背上,将人带出了那个深不见底的监牢,他随辰枭走了一阵,谁都没再说话,赫玉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带走了他所有的心思,好似忽然之间明白过来,那个曾经在他眼中高不可攀的义父,其实和凡人的重量没什么区别。
倘若还能站在赫玉面前,也许自己也不再是以前那个只会仰望着他的人了。
辰枭让蔚凌把赫玉带去寺庙外的一处山畔,那里有一棵参天大树,开满了白色的花,辰枭说这树一年四季都这幅模样,好像千年岁月也不会枯萎。
你让你义父凑合着吧,我尽力了。
辰枭取下发上的念珠,随手抛到空中,念珠化作一道光环,形成苍白的结界把山畔包围起来。
赫玉身上有九婴的妖丹,在彻底粉碎之前,不能有任何差池。
赶紧。辰枭站在远处,不打算靠近。
蔚凌将赫玉放到树旁,伸手帮他理了下头发,随后拔出忘川剑,定定地着看他。
顷刻间,剑光如丝,鲜血渗染了赫玉苍白的肌肤,随之而来是鲜艳的法印游走而出,如蛛网一般攀爬赫玉全身,转之化作净火,包裹了他的身体。银白的火焰燃烧,与那满树白花相映生辉,蔚凌将剑放在地上,垂下头去,静于赫玉身前一动也不动。
辰枭看着那净火燎绕,总算往这边走来,他的目光彷徨无定,好几次落在赫玉身上,又好几次移开,最终他停在了赫玉身边,伸手去碰那随风浮起的火星。
你要恢复灵核,是想复仇?
他一边问蔚凌,一边展开手心,看那火星如雪般在他指尖飘落,然后一碰就碎,飘落无光的粉末。
蔚凌道:我与他们无冤无仇,只是想把属于琉璃山的东西拿回来。
夺回苍麟的鳞片?或者说,灵丹?
嗯。
辰枭睨着赫玉渐渐在净火中灰飞烟灭,只剩下一颗黑色的珠子落在树下,那是九婴的妖丹,时至今日依旧残留着令他作呕的妖力。他走过去,将那颗珠子踩在脚下,就这么碾成粉碎,踩进泥中,妖丹腾起微弱的黑烟,在慢慢归为平静,宣告着一切结束。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好像生命中很大一块,突然变得空空荡荡。
辰枭想不明白,也不愿再去想,他心里很平静,眼睛有些涩,可能是受了凉,也可能是这净火的味儿太过呛人。
我与你义父,就为这空口赌约纠葛了上百年。他慢慢地说,慢慢地围着蔚凌转了一圈,走到他身后,再屈身坐下,盘起双腿:我不服气,他不服输,无恩无怨,到头来我和他谁也没理得清楚。
有人问我,没名没份的东西为什么我放不下,我也不止一次如此问我自己。
终于啊,等到我断绝了人情世怀,总算想了明白。原来我不过是找了一个借口缠着他罢了,我就想看着他,看他笑,看他生气,看他对我咬牙切齿又舍不得下手的样子。
起风时,花瓣纷飞,落在他无暇的银发之上,落在那还未散尽的火光与碎迹之间。
结果呢,修为再高,受世人尊拜,可是他救不了自己,我也救不了他。
蔚凌安静听着,最后等来辰枭的叹息,和久久的沉默。
飘零的碎火落尽天涯,直到最后一片辗转着消失在夜幕之后,周围再一次聚集起纯净又温暖的柔风。
我以此生一半的修为渡你修复灵核,待到夺回苍麟的灵丹,你将他服下据为己有,今后琉璃山有你,我便了无牵挂。辰枭展开双手,浑身亮起苍蓝的刻印。
蔚凌闭上眼,轻声道:义父走了,你的血咒也消了,怎么,不跟我一起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