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烈微微一惊,眼底有些无奈,顾萧口中的阿璃正是白烈快六岁的儿子白璃。只是他一直忙于公务,很少回家,见着白璃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白璃生日将近,白烈一直默默记着,他此次回煜都专程带了些小礼物送给白璃,可运气不好,白璃这些天正巧随他妻子柳莺回了娘家,面没能见上,只好把东西托付给了管事。
这几年妖祸泛滥,臣自是松懈不得
他低着头说话,眼睛盯着灯火留下的影子看。
顾萧忽然问道:白烈,你最近可有听过辰枭的消息?
白烈怔住,停了会儿才道:自从他去了妖域,我与他许久未见。
顾萧道:他倒是托人带了些东西,说是送给阿璃的礼物,朕也备了些,晚些让人送去你府上。
白烈赶紧动身,想跪下谢恩,可顾萧却端着书卷挡着他:别跪了,也别谢了,难得见你一次,别在陈词滥调上浪费时间,坐吧,坐吧。
窗外有些风,吹着微凉,罩子里的烛火燃得很高,火尖儿被风撩得摇摇晃晃。
空气里有雨的味道,把屋子里的苦药味涣散了些。
你从小就随了朕,一心一意,本本分分,在朕的心里,这人间可信的唯有二人,其中一人便是你。他声音特别轻,轻得好像会融在这淡泊的寒意里:只可惜,朕说过无数次,私下相见时爱卿不必在意君臣之礼,这么多年了,你从来都不听朕的话。
白烈道:还请陛下不要责怪,微臣不过一介莽夫,能受陛下如此重用已是三生有幸。
顾萧笑了起来:朕小的时候,跟着你爹习武,他从来不让,打得朕鼻青脸肿,还不道歉。
白烈没听过这些旧事,也不明白顾萧为何要现在当着他的面提出来,君子之心不敢乱猜,只是被这言语搞得有些尴尬。
陛下可以从臣这里揍回来。
不会说话。顾萧道:朕在你心里就是这么小心眼儿的人?
白烈一愣,赶紧道:怎会!
哈哈,好了,朕是舍不得揍你,随口说说,你别太较真。
顾萧笑得太急,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白烈见状连忙起身,把置于案上的茶水端去,顾萧摆摆手,没接那杯茶,待咳嗽消停后才缓缓说道:白烈,当年朕赐婚你与柳莺,你实话与朕讲,心底可有不愿?
白烈被他问得有些纳闷,他与柳莺成婚时二十有一,至今已携手度过八年春秋,孩子都六岁了,事到如今再问这种问题究竟有何意义?
柳莺与臣相敬如宾,于臣而言,早已不可分割,臣不明白陛下所言不愿所指何意?
顾萧哂笑一声:辰枭意见很大,认定你要娶妻也该娶个下凡天仙,凡人辱了你的身份,跳出来反对的就是他。
白烈心下微沉,神色却未露波澜:臣也是凡人。
顾萧不禁摇了摇头:他与白家世代有交,恩情似海,在他心里,你的血脉就是特别的,朕也是不明白他为何这么执着,当年赫玉的事,兴许他还记着朕的过错
白烈并不清楚顾萧所指为何事,一时无处应答。
倘若能明白些许,很多事也不止于此了。
他听着顾萧似有些自哀自怨的言语,随之沉默,他想到一些事,就这样莫名其妙闯进脑海里挥之不去。
倒是有一件事,朕一直想问问你的想法。顾萧目光回到书卷上,口吻听似随心而来。
陛下请讲。白烈恍然回神。
顾萧没急着说话,而是把刚才没接的茶端近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他眼里有光,是那种晕开后浑浊不清的光,停了一会儿,那光影随着他垂眸而散了干净。
他问白烈:倘若有一天朕死了,顾鸢和顾煊承,你选谁?
白烈倏然大惊,愣了好长时间默不敢言,他猜是自己听错了,睁着一双迷茫的瑞凤眼怔怔看着顾萧。
耀武扬威的白大将军此刻脸色苍白,顾萧却当是恶作剧得逞,他忍不住笑,可一笑又呛得他咳嗽不止,没等白烈回过神,他放下书卷,从位置上站起来,龙袍垂地,跟着他的步伐拖过地上皮毛铺作的毯。
你与顾鸢关系不错。顾萧背对着白烈,目光看向窗外遥远的天空:要不你别急着回边关,天气转暖之前,你就留在顾鸢那里吧。
身后哐啷一声,是身着盔甲的将军跪伏在地的声音。
陛下
顾萧转过身来,他眼里的暖色散尽,残留的是宛如空壳般瘆人的寒意。
人命天定,有的人活得久,有的人命太短,还有一些人,本可长命,却要自取灭亡。他低声说道:因他们太想活,贪得无厌,诛求无已,跌到了阎王爷门口,还想着要把别人的尸体铸成梯子爬回人间。
风停了,火光不颤了,窗前氲着潮湿,散不去。
可惜啊,朕就是这种人。他握拳放在唇边,咳了两声。
白烈伏身不起,应道:臣愿以腹心肝胆,誓死效忠陛下。
火光燎着他一身银甲,在凌厉的轮廓上闪烁,年轻的将军不敢细想,或许生与死,就在刚刚的一念之间。
顾萧看着他,低低地咳嗽,许久没有言语。
天色沉着昏暗,人间尚有余温。
寒冬已深,又是漫漫大雪,落不尽。
*
上山的小路亮着昏沉灯光,把那雪影染上昏黄。
飞驰而过的马蹄扬起雪尘,白色的斗篷在雪中翻飞,白烈独自一人策马疾驰,朝着蜿蜒而去的路往上而去。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座大宅子,东侧沿有溪水,绕过白雪皑皑覆盖的假山,虽是远离皇宫,却也是皇家庭院,从进门到院内一路精修严整,干净而不失优雅,连池塘里的水都十分清澈,雪落一层白覆,静谧美好。
这个时间少有人来,但宅中却火光通明,像是在等人来。
白烈勒马停在门口,翻身下来,银靴踩进没过鞋背的积雪,他并不动容,单将手中令牌一扬,两边正待上前问话的侍卫便摆出恭敬状。
白烈漠然从门口驻守的侍卫中间走过,庭院中有一人早已在等候。
参见酉王。
一见那人,白烈就屈身以礼,他身子本来高挑,白袍银甲,黑发干净束起,眉目间不乏沉着之气,让那英俊的容貌间多了一丝难以靠近的清冷。
他面前站着的人正是酉王顾鸢,大雪无尽飘落,虽是身着一身貂裘大氅,却也显得格外单薄。
大白,你看看你,又生疏了吧,先进屋,先进屋。他说话时微微抬起眼睫,眼角下的泪痣把他神态衬得有些妖娆,也不知是否因受凉之祸,言语间的底气是如此稀薄。
知道这座宅邸的人并不多,白烈是少数几个人之一。
顾鸢的生母宁妃曾居住在这里,可惜红颜薄命,病故后便由顾鸢接了手。白烈对顾鸢这个人并不了解,他能找来这里,也是因为顾鸢托人相告,从前在他心里,顾鸢不过是个热情好客疯疯癫癫的纨绔子弟,可前几日被顾萧那般询问,再见对自己笑脸相迎的顾鸢,白烈心里莫名多了些介怀。
他随在顾鸢背后走进屋内,里面生了炉,十分暖和,顾鸢退下大氅,身旁婢女接过,他又把自己的月琴抱了起来,往椅子上一坐,笑嘻嘻地问:大白可想听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