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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尔摩知道,再过不久——也许就在下一秒,约瑟夫就会扛不住劳工带给他的压力,选择让自己出面道歉——哪怕约瑟夫明知,阿德尔摩大概率不会为自己的言行向这些华工道歉。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只要约瑟夫把阿德尔摩抛出去,即便什么实质性的后果都不会得到,起码他会度过眼前的难关。
想通了这一点,阿德尔摩的目光再一次移动到福贵的身上——
他看起来似乎依旧和阿德尔摩记忆中的一个样子,穿着一身带着灰尘的工装,脸上是因为在战场上长久工作而沾染上的烟尘。皮肤黑黝黝的,身材看着还有几分瘦削,一副因长年累月的工作而被生活吸干气血的样子。
但是此刻,他的脸上却多了几分和阿德尔摩记忆中完全不同的东西。
在阿德尔摩的记忆里,这些来自中国的劳工都习惯性地低着头,他们勤于工作却讷于言辞,他们不会争取自己的权利,不会像白人那样动不动就罢工来争取自己的权益,他们安静勤劳的像是世界上最好用的牛马。
他们的目光中满是呆滞,是不知道自己为何工作的迷茫、不知道该去往何处的无措。他们是资本家最爱用的牛马,是这个世界上再普通不过的芸芸众生。
但是现在,他们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阿德尔摩眯着眼睛打量着福贵,明明福贵的样子并没有改变,他却觉得此刻他再也没办法看清福贵的面庞。
福贵变了——或者说,这些华工都变了。他们的身上多了某些从前阿德尔摩从未见过的东西——
直觉告诉阿德尔摩,他不应该放纵这样的情形继续下去,因为这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这些没有信仰的中国人不应该这样拧成一股绳,这简直太可怕了,比这个世界上任何异教徒组织都可怕。
但是这一刻,也不知为何,阿德尔摩却感受到了一股由衷的恐惧感,他从未有过这种恐惧感,以至于现在面对这些恐惧,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究竟应该做些什么。
约瑟夫的目光看向了他——阿德尔摩看到了,所有劳工的目光都看向了他。即便阿德尔摩没有听到他们之间究竟都说了些什么——但阿德尔摩大致能够猜到。
阿德尔摩沉默一瞬,他又看到了赵自牧看向他的那种玩味中又带着威胁的眼神。隐藏在众多不满的尖锐目光中,却比其他人的目光更让阿德尔摩感到恐惧。
可是,明明在不久之前还只会让他愤怒的眼神此刻却让他感受到了恐惧。不久之前,他能大声质问赵自牧凭什么敢威胁他,但是现在,在他感受到这些一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之后,阿德尔摩只感受到了恐惧。
就好像,一个原本闭上双眼的恐怖怪物在此刻睁开了双眼。
他听到约瑟夫期期艾艾的声音:“阿德尔摩先生,你……”
约瑟夫不敢将话说完,但是他也清楚,阿德尔摩知道他要说什么。约瑟夫不敢想象阿德尔摩在听到他的话之后会是怎样的暴怒,他甚至已经在想,如果一会儿愤怒的阿德尔摩拂袖而走,他要怎么安抚这些愤怒的劳工。
“……抱歉。”
这声音量并不大的声音却在此刻响在所有人的耳边。
约瑟夫:“???”
约瑟夫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约瑟夫目瞪口呆的目光之下,阿德尔摩又重复了一遍:“抱歉,我不该以自己狭隘的思想去肆意地嘲笑你们。”
约瑟夫:“……”
他觉得这个世界着实是有点魔幻。
约瑟夫下意识转过头去看福贵的反应——他看到了福贵的面无表情。
确实是面无表情。
阿德尔摩纡尊降贵的道歉没能让福贵的脸色好上半分,此时此刻,福贵的脸色平静到他听到的好像不过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早安”或者“今天天气真好”,亦或者是什么其他无关紧要的话。
——总之,无关紧要。
——总之,不是刚刚他们声嘶底里也要得到的道歉。
约瑟夫忽然间惴惴不安起来:“福贵先生,你……”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福贵的身上。
无数的目光带着说不出的意味,可是这个来自古老东方一个穷山僻壤处的年轻小伙子却没有因为这样的目光而动摇半分。
他那双充满着东方韵味的黑色眸子一如既往,平和、坚定,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动摇他的想法。
这曾是阿德尔摩最讨厌福贵——亦或者说是整个华工群体的地方——他讨厌这样的目光,就好像在这些人的眼中,高贵的上帝也和路边的杂草没有半分分别,他们这些上帝的信徒玩在这些可恶的中国人眼中像是马戏团里的猴。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