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良轲点头:“正是,学生前不久在书坊偶遇了他,叙话后发现颇为合得来,便从此结识了,这些文章是他同我交流时拿来请教的。”
他补充道:“老师不是关心他有没有师承么,上回我仔细问了,他说未曾拜过师,平日就是自己读书,正苦恼没有人能为他指点解惑。”
崔郢听了,先是精神为之一振,随后按着宣纸,吹胡子瞪眼道:“老夫何时关心他有没有师承了?”
过了一会儿,见公良轲不继续往下说了,又觉着急,只好干咳一声,佯装无意问:“此人姓甚名谁,是哪里的人氏?”
公良轲习惯了他老师的性子,好脾气地一一回答了:“此人叫谢南枝,是南三郡人,家境如何我没有细问,但从他言行来看,应当是出身高门大户。”
寒门飞出凤凰的毕竟少之又少,簪缨世家养出贵子才在预料之中。
崔郢对此早有猜测,面上却冷哼一声,挑拣道:“世家子弟的娇纵毛病最多,能否沉下心做学问还未可知。”
“你与他相交,觉得他品行如何?”
公良轲正色道:“依学生之见,他是世上少有的正直之人,半点没有富家子的专横做派,对尊者不卑不亢,对卑者宽容体恤,堪为知己和良友。”
崔郢了解这个弟子,知道公良轲这么说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心里暗自点头,板着脸继续挑刺:“过刚则易折,一味守正,日后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顿了顿,又问:“他如今年几何,可曾婚配?”
公良轲稍迟疑了一下:“刚及冠不久,还很年轻,婚配……应当也是没有的。”
听到这话,崔郢总算露出了一点满意的神色。
“不错。”他捋着胡须,赞许道,“成大业者不该为外物所牵绊,耽溺儿女情长的荒唐事,那才叫虚度光阴。”
言毕,他又询问公良轲对方读过什么经书,交流谈及的都是什么话题,云云。越是了解,心里那杆秤越是倾斜,确切升起了几分收徒的心思。
公良轲闻弦歌而知雅意,体贴问:“老师,可要学生将此人引荐给您。”
崔郢很是意动,但仍端着经学大家的架子,嘴硬道:“有什么可引荐的,老夫是那等看到好苗子就巴巴地往上凑的人吗。”
话音还未落,余光就瞥见门口因听到动静,探头探脑往里头张望的几个弟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斥道:“看什么看,都反省完了吗!”
几个脑袋立刻成熟稳重地缩回去了。
“……”
公良轲忍着笑,打圆场道:“您在朝中盛名久负,如果知道有机会得到您的指点,他想必十分激动。”
前有不成器的大徒弟,后有各方面都合自己心意的年轻学子,崔郢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心中有了决断,放下那一卷文章,对公良轲说:“这两日我得闲在家,你且将那谢生带来,老夫要亲自考校一番。”
—
谢南枝收到书棋捎来的口信时,正在东宫与梁承骁对弈。
因在院子里无人看见,他的衣着便也随性了一些,乌发松松挽着木簪,白衣宽大的袍袖铺在地上,认真沉静地思索。
梁承骁的手谈风格与他的为人相近,攻杀凌厉、算度深远,每一子落定,必有大片白子落于马下,叫人左支右绌,难于应对。
而谢南枝则与他相反,下棋温和不露锋芒,白子看似落于劣势,处处败守,实则每一步都暗藏谋算好的玄机,偶尔在某个关窍上添一子,便使局势扭转好几番。
书棋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黑黑白白摆了一盘的棋局,颇有些势均力敌,针锋相对的意思。
他没敢多看,低声与谢南枝转述了公良轲的邀约。
谢南枝听了,没有立刻回复,而是问对面的梁承骁:“殿下和崔大人可有过旧怨?”
据他了解,崔郢对东宫的态度一直称不上好。
谢南枝落子之前思考的时间很长,梁承骁干脆叫侍从抱了折奏来批复,闻声抬起眼:“旧怨算不上,理念不合罢了。”
“崔郢年轻时还算有些胆识。”他嗤道,“现在年纪大了,开始瞻前顾后,甚至不如他那个做翰林院侍读的学生。”
其实这事也不能怪崔郢,上京的歌舞升平不知蒙蔽了多少朝臣的眼睛,叫他们看不见土壤之下早被虫蛀一空的根基,以为往御史台上几本奏疏,意思意思劝谏皇帝勤政仁德,就还能维持北晋往后百年的繁荣盛世。
实在是盗钟掩耳,自欺欺人。
谢南枝没有作出评价,慢悠悠地又往棋盘上摆上一子,微笑道:“是吗。我怎么听纪大人说,殿下还干过送人家中科的子侄去北境从军这样的缺德事。”
“……”
梁承骁无语道:“既然他这么闲,孤让他去颜昼手底下滚半个月再回来。”
谢南枝于是笑起来。
纪闻还不知道这两个人三言两语,就轻飘飘决定了自己未来半个月的悲惨命运。如果知道了,估计一定要把自己的嘴缝上,再也不敢乱说悄悄话了。
谢南枝会提及这话,其实没什么别的意思。
本来他也不至于来找梁承骁下棋,只是上回那老作坊的糕点师傅被重金请来东宫之后,不知得过梁承骁什么吩咐,非说只给书房和主院做点心。
被迫“积极主动”地加了几次班以后,谢南枝终于认清了此人拿根胡萝卜吊在前头,从而压榨劳力的险恶用心,现在总算找着机会揭了太子殿下的底,见对方吃瘪的模样,才心情舒畅了些许。
随手取了枚棋子在棋盘边缘敲着,谢南枝忽然起了兴致,问梁承骁说:“倘若殿下在我的位置,会如何抉择?”
这话明面上说的是棋局,实则两人都知道,这是在问公良轲邀他去见崔郢一事。
梁承骁瞥了棋盘一眼,瞬间就识别出他上一枚白子的用意,紧接着堵住了可能会翻盘的眼位,道:“要怎么做,你不是早就有计划了么。”
“崔郢这人,成在心正,败也在心正。”
“如果是孤。”他一心二用,翻过一本折奏,淡道,“他不是看不见吗,那就让他真真切切地看见。”
“等他口口声声宣称的仁义礼信成了一堆废纸,他也就知道该走哪条路了。”
“……”
唯一有机会破局的关口被堵住,谢南枝敲着白子,叹道:“好棋。”
纵观整一张棋盘,竟交错纵横出现了四道劫,首尾紧紧相咬,谁都杀不死对方的棋子,又都不能让步。
他将白子放回棋盅,由衷说:“还好我的对手不是您。”
无论洞察、谋算还是咬定不放的狠戾,梁承骁都已经有了合格的帝王之相。将来晋国到了他手中,楚水两岸有朝一日说不定真能够收拢归一。
即便如此,谢南枝倒没什么畏惧忌惮的心理,恰恰相反,自从那日在书房见到陈秉章的真迹后,他便有了打算,甚至要一手促成这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