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曾经是他最熟悉的。
一丛丛一卷卷的书简,自下而上一直堆叠到书架的最上方,在灯火照不到的暗处里涌出潮湿的冷影。有的收藏在书函里,简册与书函的顶端绕着做标记用的红色细线,串联着一把把的木牌,有风吹过时甚至如垂柳穿莺,牙板拍动,哗啦啦地可人喜爱。过去当他失去了纵马驰骋的自由,便只有在此处读书,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以为只要自己将书读好了,或许就还能有一些机会什么机会呢?他自己,却也说不清楚。
他也曾在此处教顾图读书,给他讲春秋十二公,讲诗三百,讲三千道德经。可如今看来,顾图才是对的,在这个世道上,读书,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你在读什么?顾晚书发问。
小皇帝撇了撇嘴,不回答他。
顾晚书漠然地笑了笑。外边在杀人了,你怕不怕啊?
小皇帝将书卷往案上一扔,气势十足地回头,朕不怕!朕知道你拿着朕,是想跟他们谈条件,但朕告诉你,要君者无上这是哪里来的小猫?
小孩子的话语转得突兀,把顾晚书给气笑了。他薅住了小泥巴,道:你倒是继续说啊。
小皇帝撅起了嘴,不知怎的却蹩来了他的身边,扭扭捏捏地伸手去碰小泥巴的尖耳朵。小泥巴蓦地一转头,他又立刻胆小地缩回手去。
想玩猫?顾晚书挑了挑眉毛。
小皇帝呆呆地点了点头。
按说过去太皇太后也养了猫,却好像没有这只花猫来得有趣。太皇太后的那只猫毛色纯白,华贵优雅,却不黏人。这只倒好,恨不得四肢都扒拉在江夏王身上,江夏王一咳嗽,它便睁大一双惊恐的小眼睛望着他。
小皇帝又梗着脖子道:你你身体不舒服,朕帮你抱着。
顾晚书知道这只是托词,但还是把小泥巴抱给了他,小皇帝如获至宝地捧住了,小泥巴却拼命挣揣,直到把小皇帝都扑跌在地上。
哎哟!小皇帝摔了个屁股墩儿,吃痛地叫唤,这猫儿,力气还挺大!
顾晚书忍不住大笑。这一笑牵动心肺,使他头晕更甚,方才似乎回来一些的神志又立刻涣散,好像有许多他抓不住的前尘往事都在他眼前模糊掉。
殿下?!吹笙擎着烛台冲了进来,殿下,我扶您去一边躺下
顾晚书却好像已听不见他的话,只是问:都备好了?
吹笙一顿,都备好了
好。顾晚书点了点头,轻轻地笑了,十二盏人鱼膏灯,还是百越进贡的神物。也不知人鱼到底是什么鱼?他的声音愈来愈淡,咳嗽声却愈来愈重,秦始皇当年出海寻鲛,险些葬身鲛鱼腹中,咳咳,但孤听闻,人鱼比鲛鱼还要大孤原想将那些灯留到孤的坟墓里的,秦始皇,咳咳,不也是这样做的么?那灯中有数十斤的膏油,一定可以,长明不熄
殿下,您快别说了吹笙难以忍受地别过头去。
顾晚书却微微合上了眼,道:将那盏灯拿来。
他指的是小皇帝身边那一盏小小的豆灯。吹笙取来了,却不敢递给他,捧灯的双手几乎在颤抖。他唤:殿下!
顾晚书已听见了外间的刀兵呼喊,或许最后的守卫也已被突破,但他却很平静,给孤。
他终于接过了灯,五指攥紧了灯座上的羽人铜像,他说:孤不会死于病榻,也绝不受他们的侮辱。
殿下吹笙颤声道,外边还有顾将军,顾将军会来的!
顾晚书的目光猛然一颤,看着他,有些悲凉似的,孤希望他不要来。
为什么?!
顾晚书叹了口气,城楼上想必都是敌人,诸王的兵马还在城外相候咳咳,他就算,九死一生地入城来了,也还有北军和光禄勋在等着他。傻子,你看不清楚么?他们的罗网,铺天盖地。
吹笙在此刻终于感到了后怕。顾图距离此地不过二十余里,却仍然没能赶来,殿下,或许是真的回天乏术。
顾晚书对他温和地道:你带着皇上和小猫儿,从侧门出去吧。孤不知道外边是什么样子,死生有命,望你们安好。
听见可以出去,小皇帝顿时站了起来。吹笙却哭出了声:我不出去,我不出去!
银辉透过薄薄的窗纱洒落地面,一个寂静的瞬间,小皇帝看见书阁紧闭的红漆门下有一滩膏油,正慢慢地渗透进来。他突然哽住了。
阿昀。
顾晚书开口。
小皇帝错愕地抬起头,你叫我?
从他登基以后,就再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了,便连太皇太后都没有。
顾晚书转头望向他。这个孩子,也许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其实是一模一样、无父无母的人。
你带着他们走。顾晚书说,你可以的吧?
小皇帝怔怔地点头。他拉过吹笙,又抱起小泥巴,小泥巴挣扎不从,跳了出来,抓住顾晚书的衣带却又不自主滑落下去,气得把衣带一爪子耙烂。
那是绣了金盘龙的衣带,带上还挂着象征诸侯王身份的山玄玉,也坠落下来,被小泥巴雄赳赳地踩在了爪底。
可是顾晚书已没有法子再与他们纠缠。若不是药物侵蚀了他最后的气力,让他几乎连步子都挪不动,他原也是愿意出去的。用大火阻绝正门的追兵,侧门处正通向后园的莲池
他在脑海中谋划着,身子却不听使唤地瘫倒,随着愈来愈逼近的喧哗声剧烈地咳嗽,绣帕遮不住血丝,反而将那无血色的薄唇的染红,将那一双沉寂的眼眸也点起了光亮。
出去出去啊。
不知为何,他的眼前却浮现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塞外草原。
有金黄色的落日,像刚刚煮熟的鸡蛋黄,一颠一颠儿地往地平线下落去。风沙从天地的尽头席卷过来,但牧羊人并不害怕,只是温柔地挥舞着赶羊的长鞭。漫山遍野的羊群,雪白地覆盖在青绿的草原,乖顺地往不远处的畜栏行去,牧羊人便放声大笑着,期待着今日归家的炊烟。
他原以为他在死前会看见顾图的,那才是他最想看见的幻梦。可竟然不是顾图,而是这样一副似有若无的晚景,他怔怔地伸出手去,这晚景却立刻就破碎了。
这是什么!外边陡然传出仓皇的厉喝,当心地上!这是这是人鱼膏!
外边的嘈杂人声陡然高扬,马蹄来回践踏,伴随着敌我难辨的厮杀,渗入书阁来的膏油越来越多。顾晚书从书架上抽下一枚竹简,放在灯火上,竹简立刻就点燃了,上头的字迹也飞快地蜷曲。
哗啦一声,木门被刀斧劈裂,后头的士兵看见了他们,兴奋得连面目都扭曲:我发现了!我发现皇上和江夏王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涌入来,刀剑一时尽往阁中砍落,顾晚书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竹简甩了出去,就像美人挥袖拂过了为之倾倒的醉酒男人
他几乎是迷恋地看着那火光在干燥空气中滑出一道悠扬的曲线,最后干脆利落地摔在了面前的膏油上
房栊一瞬轰然,大火冲天而起。
第59章 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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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将军!
万籁俱寂的崤山之中,一名兵士奔到主将帐前,里头的人一把掀开帐帘,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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