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
王景臣猛然抬头。
洛阳城的高墙之上,月光隐隐映照着箭镞上的银辉。马匹骤然惊嘶,王府四面都由胡骑卫护,却都在此时发出了厮杀的惨叫声!
有埋伏!
王景臣拔剑怒吼。
算错了,全都算错了殿下满以为先入城便可守株待兔,谁知道城中早已有了守株待兔的人!
他策马飞驰上江夏王府正门口的台阶,马腿却被石狮子后埋伏的士兵一剑砍断,往前扑跌下去!
他重重摔落在地,才看清砍马腿的士兵穿着禁军的服色,恐怕是北军江夏王自以为已在掌控的北军。
王将军,是不是?你一个汉人,领一群胡骑,很威风嘛。两名北军士兵冷笑着一步步逼上前,永安宫兵变,也有你一份吧!
王景臣一咬牙,一转头,躲开那人刺入石缝中的长剑,府中侍卫亦奔出来与他们相抗。两方立刻就杀红了眼,在不宽的街道上,胡汉的鲜血汩汩合流,而王景臣身上很快就落了伤。
但他不敢后退。
他的身后是江夏王府,若让这些人冲入了府中,后果便不堪设想。
可是这城池狭隘,已全是敌人的兵马。前是北军,后是光禄勋,胡骑虽然悍勇,却终究难以长久支持。顾图到底有没有收到消息?他到底还会不会来?
顾图啊,顾图王景臣身中数剑,摇摇欲坠,几名胡骑将他挡在身后,但他已感觉生命正悄悄流逝于掌心。
他虽不算门第高贵,但出身诗书之家,世受礼乐之教,曾经也如芸芸众生一样,是瞧不起胡人的。可谁知命运如此讽刺,到他这一生的收梢,却要由胡人来护住他,抵抗来自汉人的刀剑。他甚至还在最后一刻想起顾图的模样,想起他爽朗不设防的笑容,想起他为殿下在永安宫拔剑时坚毅的眉眼。
王景臣想,他愿意承认,顾图是他的朋友。
月色静凉如水。
绍正元年十二月十日,江夏王挟皇帝出宫,匿于府中。胡骑纵出,暗影飞动,左丞相高赟与河间、济阴诸王早有预料,以光禄勋领北军伏兵府外,先发制人,杀胡骑营司马王景臣。江夏王府连绵百顷,飞阁连城,围之达旦,而逆贼竟不肯出降。胡骑余部随后杀至,光禄勋不得已与之拼杀,竟夜,亦未得入府。
第58章 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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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过半,左丞相府中却无人入睡。茶烟袅袅,窈窕侍婢来回奉迎,与外间的厮杀相比,这里好像一座世外桃源。
房中赫然坐着杨、李、袁、孟等各个世家大族的话事人,乃至原该在半路上的河间王,与矮他一辈的济阴王,更是高赟的座上宾,都正在优哉游哉地品茶。
在此次入京朝觐的诸王之中,河间王年纪最长、位份最尊,算来当是先帝与江夏王的叔祖父,与当年反乱被杀的颍川王是亲兄弟。
他知道颍川王曾打出的那个旗号是真的。
江夏王府仍在顽守。侍卫奔入来报,皇上皇上还在他们的手上。
那还不赶紧冲进去?高赟脾气火爆,忍了顾晚书这么久了,这一晚终于要一雪前耻,将皇上救出来啊!
胡骑都杀光了吗?济阴王急切地问,顾晚书还在等谁?
哼,他想必以为有顾图在,就万事无虞。高赟冷冷地大笑,但那蛮子此刻却自身难保,哈哈!
济阴王道:依孤看,先冲进去救了皇上,把江夏王俘虏,再与顾图死磕,便容易得多
二位此言差矣。河间王却摇摇头,发了话,就让他们守着,守到矢尽粮绝,难道还能逃出去不成?
济阴王神色复杂地掠了他一眼。
这时分,谁第一个救得皇上,谁就是勤王救驾的大功臣。他不信老奸巨猾的河间王不懂这个道理。
同样,在城外蛰伏的淮南、长沙诸部,也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但最先冲进去的人,又势必伤损最重,到事后论功行赏、争权夺利,还不知能保有几分实力。
各位,我们来听听李公子的高见。河间王轻咳两声。
众人一时都望向了坐在下首的李行舟。
李行舟一夜未睡,形容憔悴,却只是干瘪地笑笑。在下不过一介寒人,哪有什么高见。
这话不对。河间王拊掌而笑,李公子立下奇功,此后便不可能再是一介寒人,李侍郎,你说对不对?
年过半百的李侍郎望着远房的李行舟,笑了笑,不错,待此间事了,行舟,你便回来吧。
多谢伯父。李行舟礼貌地笑了笑,众人也随之哄笑起来。
李行舟姓李,光禄勋姓李,尘埃落定之后的赏赐,一定少不了李家人的。说不定一跃而为士族之首,也未可知。
先帝令顾晚书顾命,本就做好了两手准备。高赟又凑身去对河间王说,老夫早听故太皇太后提过,先帝用寒食散摧垮了顾晚书的身体,便是为了防住他的歹心。如今看来,先帝真是明烛机先,料事如神啊!这顾晚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对故太皇太后严防死守,为何就不曾想过,自己顾命摄政,是来自谁的恩赐?母子之间,岂有间乎?
依我看,接话的是坐在高赟下首的另一名贵人,李行舟记得他姓杨,沉默寡言,表情总阴恻恻的,顾晚书最大的败笔,还是信用胡人。这不是欺压我们洛阳城的士人么?谁还会归附于他?永安宫兵变虽给了他权柄,却也让他彻底离心离德,真是成也顾图,败也顾图。
诸位放心。河间王点点头,豪情万丈地道,只要大计成功,孤敢保证,这洛阳城内,绝不会再有胡人的容身之处!
坐在最下首的李行舟慢慢地捧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却险些烫了他的喉咙,苦涩的味道垫在了舌根,令他发愣。
他有时也会想起先帝驾崩的那一日。那时候,先帝执起他的手,凝望他许久,许久,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先帝临死的眼神。
可记忆终究是渐渐要散去了。江夏王刚愎,多疑,短寿,无子,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绝不是个明主;更何况,江夏王还选择了一个匈奴人。
他曾在深夜里辗转过许多次,可先帝却再也不会告诉他答案
禀报丞相!门外忽抢奔进来一名兵士,他喘着粗气,惊慌失措地道,火江夏王他放了一把火
众人无不大惊,全都悚然离席,抢到门外去瞧。李行舟也蓦然抬起头来,却见大门外的半边夜空,已全被大火燃得透亮,宛如提前坠落的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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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江夏王府。
杀伐声在四面八方响起,但听闻正门处始终死守,后门却似乎闯进来一小撮敌人,数名胡骑正浴血与之抵抗。各种各样的禀报大同小异又互不相容,令江夏王府这一座小小的寝阁也似嗡嗡然在震动,冷热交激之下,江夏王终于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最后,吹笙便交代,府中有力气的人全都出去抗敌,抑或要逃便逃,总之都不必再来禀报了。
江夏王府的寝阁后头是另一座书阁,小皇帝就在书阁中读书。
只有一盏灯,他将脑袋与简册凑得极近,眯着眼睛去认上头的墨字,听见顾晚书进来,耳朵动了动,却不搭理。
顾晚书哼了一声。在吹笙的搀扶下,他的脚步踉踉跄跄,摸索着高大的楠木书架坐下,小泥巴便喵呜着爬上了他的膝盖,尾巴摇摇晃晃着端坐了下来。他没有力气去拂开它,低下头,望进那一双兽类的眼里,彼像在同情他,又像只是无情地端详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