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不去吃了。”周致在给自己系安全带的时候说。张冉的车又大又粗犷,坐在座位皮套里调整坐姿时会让人感觉自己是一只实验兔子,小只的那种。
张冉目不斜视地启动车辆,说:“想去就去。”
听起来一点都不像让人想去就去的意思,周致腹诽。但反正她知道张冉关注的是她那些调查报告以及她对做调查这件事的态度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反正她俩又不是真奔着小馄饨去的。“我是说我不想去那儿了,换个地方行吗?”周致说。
张冉侧目看了周致一眼。没什么不行的。
对于报告的内容,张冉只是浏览了一下目录就已经相当信任。周致在她看文件的档口就着办公室里的沙发和茶几吃一份盒饭。张冉合上报告,将它们暂放在桌上,提起事情的口吻开始变得日常而温和随意:“比你想象中的更顺利,还是不顺利?”
“不好说。”周致说,“主要因为通常我是那个让事情变得更顺利的转折点,所以事情究竟算不算以往定义的顺利,我就不好说。”
“压力有些大,是不是?”张冉一下子笑了出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熟悉了周致的这一点:强调自身的能耐意味着一种歇斯底里。张冉总是这么敏锐,周致心想,不过他们这种敏锐是必要的,他们靠定性一些事情来决定很多人的人生。
“亲自做调查的感受总是不同的。”张冉看着周致收拾吃完的饭盒,把垃圾袋扎好打结,近似宽慰,“我知道你害怕看不清问题全貌的那种感觉,因此你擅长自我抽离。但要真正处理问题,获悉实况,你必须回到问题中去。”
“好吧,我没有畏缩。”周致有些烦乱地灌水,把盖子拧开又拧上,把张冉闲置在茶几上的一支笔拿到手中不停地转,“我只是有感觉变得不一样了。我只是需要时间适应——不,我已经适应了……不,我......”
我没有适应,只是我反应过来我并没有回避这些事情的余地,一点儿也没有。周致在这一瞬间内意识到了自己真正在想什么,而回归了沉默。在以往,她所熟悉的学习探究过程或许伴随着阻碍与那种精力耗尽、一无所获的痛苦,但是一个对的结果、一件对的事情并不造成痛苦或伴随痛苦。而在参与这些人群中的事情的过程中,周致都快记不清自己如何一遍又一遍地想过多少次那些历史政治课上的内容了。那些与K024相关的丰碑,譬如抟土计划,那个造出了仿生人的计划。
在抟土计划的成果出现之前,人们喜欢赋予仿生人一些伦理意义和文艺价值,譬如被忽视的精神需求,被定义的人生,被随意奴役驱使的生命等等;赋予它们能够渲染出充足戏剧性的工作,士兵、杀手、间谍或替身政治工作之类的;但谁都知道,没人会打算让一个比人命更昂贵的东西来代替人本身可以胜任的工作,一条能够被牺牲而无需为之负责的命本来就要多少有多少,不需要另费心思把创造力用在这上头。历史政治赋予抟土计划的意义是:一种对一切基础科学万物诞生之因具有探索精神的思维模式的具象化过程,仿生人的诞生代表着这种思维模式不是空谈,其意义是一个浪漫的硕果,象征着恒星文明的科研思维终于贴合了恒星文明的生命诞生逻辑,壮阔的未来正在展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在参与这些人群中的事情的过程中,周致容易不断回想起这些内容,来提醒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多么正确和重要,然后周致就会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个跟自己有关的后续计划,然后她就会强迫自己停止想这些。
此时此刻,周致没有在张冉面前回避自己对季维的死亡起的注意,那份死亡报告仍然躺在档案盒里,张冉看到了,没有更多关注。某种程度上,这鼓励了周致的开口冲动。
“好吧。我容易忍不住去想,如果,像秦曼和赵昱君,像季维,这些重要的人最后都死了,还有那些就我所知因辐射病去世的老师,我亡故的导师,这些总归是非自然死亡的占比……”周致停了片刻,她知道张冉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她有些忐忑,因为猜不着张冉的反应,“如果这样,用那些计划的成果作出的推论在规律性上是否存在某些片面?包括抟土计划在内的后续计划,其中存在不可执行的部分,只是我们恰好获得了原本预计用那些计划得到的成果。”
而张冉看着她笑了,笑容里有那种对不知世事者的纵容。她没有生气,但也当作周致什么都没说。她的回答甚至蕴含着不以为意,和一丝逗趣:“你不是也很重要吗?”
周致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没有完全空白,但是一阵频闪。没来由地,季维的那篇遗留日记像是降临在了她脑子里,莫大的无助感通过血液席卷她的身体,有一瞬间她感觉疲惫到无法动弹,眼周浮现出刺激强烈时那种鲜艳、斑驳的彩色色块。那一瞬间很快消逝,像是闪了一下,世界继续照常运转,张冉仍然在这世界中微笑。
“我明白你的担忧。”张冉最后正经地说,依然很温和,“你认为这或许意味着人不应该进入自己无法完全负责的领域。你或许在质疑,我们所追求的那个最终结果,我们的愿望需要美好到什么地步,才能让这一切值得?”
“缓慢地了解真相和瞬间知悉所有真相对人来说有什么差异?”张冉问。周致愣了片刻,第一反应是她那个与非微扰理论相关的模型,它拓宽了一些天体状态方程描述的范围,从而最终导致了泛星文明假说的提出。
如果说曾经的观测像一个人能够从自己的窗子看到的邻居家的灯光,他们仅仅能够通过那盏灯光判断这间屋子里有没有人在、有没有人长期居住——他们能够通过现有的观测条件来判断目标天体所属系统是否存在或曾经存在过具有可控核聚变科技水准的文明。并且观测结果与现实必然存在时差,倘若邻居打算短暂地走出屋子前来敲一敲门,大概不会打算把自己屋子里的灯关掉。而现在他们能够看到的是楼幢,许多窗子,许多灯光;固定范围内,有些楼幢的灯光像租期不稳定的写字楼,有些则具有规律,像房间功能性固定的别墅,呈现出一个人一天内的生活轨迹。泛星文明假说认为,这规律是一种在大范围内实现熵转移的科技成果。
第二反应不太能算个反应,是精神恍惚,整个办公室的画面都有一种更强烈的失真感,装潢太千篇一律:书桌档案柜,茶几皮沙发,长期光照处或摆或挂一点好养活的绿植……让人不太知道自己在哪里。
周致把目光缩回张冉确确实实坐着的地方,张冉的形象收束回一个人的模样。私服,刚开完车,风衣肩下和袖子上有很多褶印,手心握着刚注入热茶的水杯,杯口袅袅腾着水汽。这两年,每当周致与张冉近距离会面,她总是能看见张冉隐隐泛白的发根,但张冉总是需要把头发染成自然的漆黑,显得人更精神、平静。她的面容因隐藏着锐利坚毅而显示出某种面对巨大压力的底气和行动力,它们总是相辅相成:压力大而需要隐藏,隐藏暗示着压力巨大。当张冉再度开口时,周致几乎立刻后悔了,若有若无的汗水渗出皮肤。对这一切,她为什么要疑惑,为什么要发问?一旦她知悉了任何事因,她就必须得为之负责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认为没有差异,孩子。我不认为了解事件的不同部分会带给人不同的感受;如果你身处某个阶段感觉痛苦,那只是意味着整个事件本身就很让人痛苦,推进它的过程是艰难的,无可避免。在其中做一个无知者,需要承受浑浑噩噩、被损害而不自知的痛苦;做一个仅仅知晓规则的人,需要承受无力的、受人摆布的痛苦;一个知晓规则而充满行动力却对一切已经绝望的人,需要承受麻木的痛苦;而还没有绝望、有志于改变一切的人,则需要在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之前,做尽自己最不想做的事。你知道在建立新的规则之前,你必须成为最熟悉、最会使用当前规则的人;你必须承受矛盾的痛苦,不被理解的痛苦,牺牲无辜者的痛苦,在某些时候必须践踏别人的痛苦。我其实认为你的感觉没错。对美好的向往不能让我产生那样强烈的愿望,那愿望只是出于想让自己摆脱痛苦的强烈本能。”
这个几乎等于倾诉的画面组成很单调,仅仅只是张冉上下唇开合,不徐不疾,可是声音也像受到干扰一样有所失真,几近要让人焦虑性质地睁大双眼,淡薄的泪雾有浮上干枯眼眶的隐隐冲动。还好,张冉最终说出的话比较近似于说教,而且有点戏剧化,跟倾诉关系不大。周致感觉身上的冷汗正在慢慢变干,水分一丝一丝抽离到空气中。但不管怎么说,张冉的解释如果这算解释跟周致的感受指向同一个事实:她们没有回避的余地,一点儿也没有。更何况周致怀疑张冉其实主要是为了旁敲侧击到泛星文明假说用以刺激她的决心,剩下的不管算说教还是倾诉都全是写意发挥。可是很无奈,她确实被刺激到了。
“需要声明:我对一些事情的感受是不一样了,但我的认知不会被改变,请您放心。”周致最后将目光聚拢到一个不触及张冉与那些报告的范围内,声音平板,“我能照常完成汇报,不会受影响。”
“我从来放心你。”
这一次,张冉流露出真正柔和的容色,她从桌后起身走来,揽着周致的肩,将季维的死亡报告怜惜地交还给周致,像发了一枚安抚糖果,在送周致出门时说:“放松点,汇报之前好好享受你这个小假期吧。”
说是假期,但其实周致还有一堆实验数据要整理。不过张冉没有过问这些部分,她不需要确认就可以知道周致能够为了它们付诸一切。
第二天仍然是在高铁上时,梁栀发来短消息,周致在消息发来的十几分钟后才看到。
梁栀:下班了
梁栀:昨天晚上有一个奇葩
梁栀:因为夜班护士投诉医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梁栀:他觉得护士站开灯影响他睡觉了
梁栀:害!
梁栀:快点好起来快点出院别折磨人了真的
梁栀:我睡会
这时候梁栀的见习地点已照常回到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她的家离医院很近。在这里她们的习惯通常是看梁栀几点睡醒,醒得早她们就出去外边吃点,逛会儿;醒得晚就在家吃。周致下了车,回复留言:嗯。我已经到了,想在外边走走。
这不是节假日,这是她的假日,周致走在路上,闲人不多。最近有个节日,不过人们没有过这个节日的习惯,不过商场和商店热切地扮好了装饰,它们看起来暖烘烘的,热闹温馨,让人路过看到时心里感到愉快。这愉快来自于人可以藉助它们来想象自己将如何装饰自己的屋子、过这个节日。这个念头让周致感到一股轻盈哀伤的暖流从心底将她托举,她感到周遭慢下来,汽车鸣笛声、高声交流的人声、重型车从路面上轰隆隆碾过的声音、商场音响广播声与行李箱轮子滚在地上的咕噜噜声正在同时发生,但彼此分明,形成缓流,从行走的人身侧安稳平静地绕过。她放缓脚步。
饭点已经过了。文化广场附近正在因为什么聚集起了更多的人,人群中心散发出奇异张扬的灯光。周致抬头看到一幅熟悉的巨大LOGO,那个季维曾经任职的科技公司正借助节日在此办一个体验活动。
他们弄了一个有规则的小游戏:人群中心的旱冰场被布置为冰湖,穿戴设备进入冰湖,按照一定的规律滑行可以带出一条裂缝,按照一定的规律织起所有裂缝就可以使湖面解冻,救出湖妖。周致站在湖边看了一会儿,穿戴设备加入了游戏。设备能让她感觉有点战栗,但那不是真实的寒气。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在冰湖外围,有人加入到与她角逐中,或放弃然后到视角更广阔的地方去关注解救湖妖的轨迹规律,有人在这之后继续回来。这只是一个游戏,一个正在多渠道售卖、为了让设备得到更多推广的游戏,外围正在售卖将要作为奖品赠送给解救者的更多湖妖周边,而她发现没法不为了自己是最快发现所有规律的人高兴,没法不为了平衡技巧甚至解救湖妖的优先级而高兴。人们的目光牵在她身上,围绕着她,影像飞速旋转,在轨迹的拉扯中时远时近。
我可以站在这里、永远、永远地将这套轨迹滑下去,周致想,如果我因为这个而渴望停留,我是麻木的吗?如果我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我是痛苦的吗?她想不出答案,因为毕竟她无法拥有这种生活的全部。围绕着湖面的兴奋感令人步伐轻盈,像歌声一样将人牵引,终于她带起最后一道裂缝,所有的裂缝都被裂缝串连,文化广场的光亮骤然变化,人们在湖面碎裂的全息影像中惊呼。拥有落水触感的参与者们大口大口地呼吸,控制不住地跌跪在地或扶在栏杆上。
周致站在轨迹终点,如同站立在解冻的湖心。诚如活动举办方所言,浮冰消散之后,一尾湖妖从她面前跃出,伴随风浪般达到极致的围观者惊呼声,水珠的影像溅落到所有人的头顶与身前。湖妖面带以歌唱抒情者的微笑,双手捧住她拯救者的面颊。她的嘴唇冰冷,但湿热的呼气随着冰冷的吻的感觉同时扑上额头。一吻过后,湖妖轻轻放开手,又一跃而后消散。周致凝固在原姿势当中,看着绚丽的鱼尾最后划过自己的头顶,原来这就是人们为之疯狂的东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办活动的人给周致发了奖品:一个与水中湖妖形象相同的人鱼系列玩偶。周致交还设备,离开互动场,将声音与后续展示的光亮抛在身后。有个小孩在外围期待地看着周致,期待周致是那种酷酷的、上场只是为了好玩然后游戏一结束就把奖品随便扔给一个围观小孩的那种人,然后失望地看着周致越走越远。在她看来用这种冷淡的、其实没什么可在乎的表情带走小人鱼玩偶实在是太混蛋了,你不能对小人鱼玩偶是这样的感情却还带走她,这简直是残忍的,就好像你在用对一个陌生人的态度来对待你自己的小时候。但是最后小孩放了心,因为她看到周致凝视了活动海报一会儿,所以周致可能是别的小人鱼的粉丝,她爱它们,她只是有点失望没有得到自己最想要的那一款。
后来的事情在周致的记忆里有一点断片,因为文化广场周边一些节日畅销的酒精饮料包装得太漂亮了。到家时,周致的手已经抖得太厉害,以至于用掉了指纹锁所有的验证次数,然后梁栀开了门,穿着睡衣,她好像答了什么,伴随惊讶、稍显困惑但包容的表情,但是周致已经什么都意识不到了。
“我没有带我的行李。”
这是周致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她要确认这一点,因为她模糊地记得验指纹时她差不多空着手,这是她距离最近的记忆。然后她摸到了自己身上的棉质羽绒被,她好像倾心过这个颜色,然后她想起来这好像就是自己买的,然后她彻底明白过来自己现在在哪里。
“嗯,是的,你没带。这是一个意外吗?还是你要说这是一个计划?”梁栀的声音从咫尺之处传来,听起来她无奈地抓住着这个取笑的机会,周致的视野里出现了她仍然稍显困惑但包容的表情。她把那个小人鱼玩偶举到周致眼前:“你带了一个这个回来。”
“......这是一个意外。”周致承认,“我走到文化广场那里的时候买了圣诞包装金酒,应该还买了点别的,我知道我有一个假期,然后我就含着吸管不停地吸。”看到布偶圆钝的五官和表情凑到眼前,周致又清醒了一点,床头灯开着,而窗外的天笼罩着一层茧壳一样的薄薄晨光,已经第二天了。周致感觉头有点晕,她嗅到自己的套头长毛衣上仍然附着一股暖烘烘的加香料酒味,还有一点鸡蛋仔的甜味,于是爬起来,说要去洗个澡。
当周致裹着浴袍走回起居室时,透入室内的太阳光宛如初生一般明亮干净。梁栀打开咖啡机,热水淋在新鲜咖啡粉上的气味又香又苦,浓得几乎像一件能给人实质触感的物质,像接触皮肤的棉质被套。机器咕嘟作响,滤口开始涌出滚烫、美妙的泡沫。周致凑过去喝了一口梁栀杯子里的咖啡,深深地、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她一头栽上沙发,评价:“那些一定让人戒咖啡的睡眠药物的发明者的人生里一定只有睡眠问题需要解决。”
“这有点刻薄。”梁栀放下杯子,好笑而责备地看了过去。严格意义上说,她们谁都没有仔细看过多少次这套沙发套,更别说是上边正在瘫着一个疲惫的、不想动弹的对方的沙发套的样子。虽然很不健康,但眼眶底下那圈自然的青黑会显得你的脸的比例比好好休息时更精致一点,而洗澡以后浮上的血色则使得你又脱去了这种精致附带的不健康的恐怖。这种想法虽无人性,却有审美。梁栀一边想,一边靠过去,一边笑一边说。她情不自禁地吻住她湿润的、微微张开的嘴,浅淡的一层咖啡味残留让嘴唇尝起来是甜的。
TBC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这些将会出现在信里。周致仰在沙发上,目眩神游。她过早地开始将眼前这一幕的场景打包进回忆里:梁栀的呼吸、沙发、咖啡味、墙上的装饰画;平躺视野中,对面楼幢阳台晾晒的被子床单颜色鲜明,隔着玻璃与阳光,像泳池派对时在水下看到的别人的泳衣……她知道这些将怎样浮现在她人在异乡时的脑海里,她将如何把此刻的感受与未来的想念糅进措辞;她知道此时此刻,一切正在发生,但需要等到与梁栀分离以后,她的生活和她们真正的交际才会在信件中展开。意识到这种所知,周致感到疲惫,对她的感受,渴望,对他们必须在漫长时间中静静留置的一切。
上一次度假是在梁栀的老家。房子修得十分随性,门脸一面俱是深色的老木头雕花窗扇,朝景那面的房间又都装着大面极窄边飘窗。头两天是响晴。梁栀小时候用的书桌靠着窗,笔架子上挂着很久没使用过的毛笔,干涸的笔尖像窗外太阳底下垂下的干涸的檐椽。周致盛了新水碗玩笔,“一年好景君须记......”,手有点抖,最后那笔竖弯钩飘飞滑溜得活像黑水鸡游动时候的尾羽。梁栀走进来,周致便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再写了。傍晚,明霞亮蓝与粉橘的光辉交映在灰玻璃上,不吃饭的时候没有人干涉周致盯着玻璃发呆。我可以享受这种滞留感,不靠“规律”进入下一个阶段,日子会推着我往前漂流……咔一声,小船触了岸,凭着惯性她要立刻起身跃上路去,行李箱小轮在路面上骨碌碌地滚。临走那天下着雨夹雪,一行行过路的行人撑着伞,伞底下露出半张脸。层叠黛瓦在潮湿空气中越来越模糊,像是深石青的湿渍在浅石青的纸张上浸出轮廓。梁栀的长辈们为她送别时的最后一句话悠悠荡荡,散在时间里:“好,一路顺风,注意休息。”车站到达,新的人群新的天气迎面而来,撞钟一样,四周万籁俱寂。
在革质品与汽油的混合气味钻入鼻腔时,一阵极大的困惑渐渐在周致的脑中弥漫开来:日子和“几十个小时规律生活”不一样。
她开始想——经历几次意外后,她会在还没有离开地面的时候就开始想——既定轨道中,处境由数字转达,本能由训练培养,愿望实现在太遥远的地方。各种信息显示是在变化没错,大概章鱼人或者别的什么多出一点感官的种族不会太因时间而疯狂......编造多感官章鱼人故事,这是一名同事生前喜欢用来打发时间的方式;周致的一名导师生前则会说:我认为我们都需要一些来自工农业的肯定;又或者玩游戏,交朋友,在地面上寻找或创造更多周期律更明显的寄托......什么人都会尽可能地向后来者传授自己度过这些无法绕过的时间的方法。有些事情周致不会做,有些会尝试,但它们总是让周致想到:人是可以受到其他人影响,以至于做出改变的。如果说,她的性情或观念在经历的事件中发生过改变,那么这些改变其实扎根于具体的人。
如果说梁栀从她身上得到了与之相反的结论,那大概是因为她确实从来没有给过别人相匹配的回馈——任何影响过她的人,任何塑造过她的人,任何她不知不觉赖以为生的人。这听起来既卑鄙,又没心肝,可是总有人喜欢将这称为“天赋”。爱好章鱼人故事的同事死于一场发射事故,寄情于地外种植业的导师由于长期的工作环境因素被诱发隐疾,季维更换行业以后自行选择死去。在地外的工作环境中,死亡事件数不胜数,但每当一名给予过周致度日建议的人死去,那些消遣的爱好则统统归因向:他们积攒经验度过的时光不是在积攒生命,而是在堆积死因。这样的恐惧深藏在所有人的本能里,一触即成规模而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来没有回应过具体的人,只专注于回应人们成规模的恐惧。
恐惧,恐惧。内心深处,周致不害怕也不排斥自己成为任何人,她害怕自己不知道自己将会成为怎样的人。一切事因好像扩散成诸多脉络,最终又回到那大片大片绕不过的寂寥上。很久以前,周致只会在系安全带、倒计时、引擎震动时有一些焦虑感,到现在,无论身处何处,她为房子添置物品的每一刻都觉得环堵萧然。度过那几十个小时之后的她和现在的她是怎样两个不同的人?身上会发生什么具体的改变?这类事好难想,而你要存着这种不清不楚同时预备好其他的事:习惯疲惫将长期一点点雕琢自己的过程。譬如天光山色,譬如艳烈的、只有参与人的活动、被人展示和喜欢时才能够被肉眼捕捉到其活泼美丽的亮色,他们需要将这些存储在心里,慢慢啮噬;对在地面上的任何回忆也一样。如果有一天他们对颜色或记忆的感觉不再鲜明,那不是与之长久隔绝所导致的忘记,而是真真切切的花完了、耗完了,对它们再也没有感觉了。有了心理预备你发现自己原来比想象中更畏惧这种消耗。褪色的物品需要重新进染缸,直到某一天真的不再需要被使用。
“今天干什么?”周致躺在沙发上问,床单在窗外忽忽地飘,“我出现之前你原本打算干什么?”
“我没想好,可能打游戏吧。”梁栀从沙发上坐起,又拿过小人鱼玩偶在手中玩,“哦,前两周我买了两套拓镜设备,顺便把《里海》给买了,就是一直没空玩。”《里海》,那个新游戏的名字,“——你昨晚赢这个的时候是清醒着的吗?”
“不太清醒。”周致说,“那我们打游戏吧!换衣服出门太麻烦了。”说着又想起这件事,懊恼起来,“唉,行李丢了。我带了一套新触觉设备——不重要,已经投入生产了,就是提到游戏就感觉真是太不巧了。”
“啊,那要去找吗?”
“不去了......按可靠经验只需要跑一趟商场那里的失物招领处......明天再去找吧,我明天就要走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啊,走了。在哪里起飞呢?”
“本市。”
“能送吗?”
“不能。”
“那就现在出门,穿着你的睡衣去吃好吃的。”梁栀扑地笑出来,真诚地仅对周致而言给出建议。
于是她们出了门。天气是那么晴朗,空气、街道与行人面孔都是那么明亮,它们热烈地朝周致拥来,围着她不断打转,不断收紧。她们坐在轻轨车厢一角,朝窗外凝视,一群麻雀受惊飞起,一团团小小的黑影扑棱棱掠过车窗,空气中浮动着落羽的纤毫与尘埃。下了车,梁栀引着周致走向一家开在小院子里的私房菜馆。周致迈到石头小径外边,踩了踩,踩在簌簌作响的枯叶层上,枯叶之间还有几株冬日冒头的青草。等到来年,它们会变成湿软的腐殖质,踏上它们的人会感到四周弥漫着树木草叶与泥土的香气,小池塘周围会奏起一片鸣虫啁啾,枯枝会盛放出一树繁茂美丽的海棠。
有生活的人都是这么突然坠入的,还是从小就生活?一开始周致认为这个问题很怪,会让人觉得她的性格或所谓的“天赋”中蕴含着可怖之处,所以她从来不问。这个时候她突然就想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因为知道自己能问。可是,可是。今天醒来以后,梁栀几次侧过头来看她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关注她原本佯装打算关注的事情。周致不知道梁栀更想要什么:酒醒后忘记昨晚的事情,还是不忘记;讨论为什么她会那样,还是不讨论。碎片的回忆出现在脑海里,像几张浮浮沉沉的相片纸。她记得自己空着手出现在门外时那种梦境似的、不受控制的身体牵引;记得自己心里像擂鼓一样紧张,清醒的意识在某个角落疯狂制止不受控的身体,但她终究还是一遍遍向指纹锁抬起了手;她记得门开以后她对梁栀说:幸好你住在这里,要是你没住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最后当然还是换了衣服,此刻与梁栀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对伴侣坐在餐馆里。等待上菜时,梁栀侧着用手臂支着下巴,几次移开目光,又移回去。周致恨自己让与她相处的人变成这样的感觉。“我在想你会不会一直觉得我笨笨的?”梁栀突然就这么问了一句。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觉得任何一个医学生笨?”周致始料未及,脱口就答。
对于这回应,梁栀好脾气地笑了笑。“所以你有事瞒我的时候也会觉得很内疚喽?因为你也会觉得不容易瞒。”
“是的。”出于诚实,周致回答了这个问题,片刻后带着茫然重新回答了一遍,“我不知道。如果有你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正在发生,我能管的话你会希望我管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不知道我真正不希望什么事情发生。”片刻过后,梁栀有些困惑地开了口。
“譬如说,你经历过一些事情,做出一些决定,然后回到最开始的地方,除了你自己外没人能真正明白你身上发生过什么;多了笔钱或没有,换了种性格或者没换,大家或许会认为你没出息,或许会跟你说还是这样好。夏天晚上你跟人走在路边,看到一些星星一闪一闪从头顶挪过,上了年纪的长辈总爱大声给人强调你在那上面工作过,你或许觉得有点烦,或许笑一笑。我的意思是,这些都没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真正不希望什么事情发生。”
是的,这是我想做的人,而不是能做的人,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千真万确。周致此刻只能够直愣愣地想。她终于面对的,梁栀的困惑、无奈与包容,像灯光底下难躲的小飞虫,在思绪里嗡嗡盘旋。她再没回过的、梁栀寄去的最后几封信,此刻愈发像走钟一样一封封在脑子里走过。
倒数第三封:
......
前几天,我神奇地结识了你的中学同学。提起你,她说同寝的第一天被你吓过一跳。她下床起夜的时候看到你穿着那套不太舒服的衬衫衬裤制服整齐地横在床上。她问:你就这样睡啊?你反应了好一会儿,回答:能多睡两分钟就多睡两分钟。日子长了点,听说你因为单纯的早起折磨而偷偷哭过,大概实在是年纪有点小吧。所幸后来还是顺利地长高了她回忆的样子实在有点怜爱。嗯,你别恼,也别尴尬,因为我没有在怜爱我保证!。我只是想起来你本科的时候在实验服里穿着睡衣上衣的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敢说你比所有人都轻松愉快,只是被人问到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