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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致靠着列车座椅的椅背,臂弯里夹着一只硬壳档案盒,盒里有几封厚重的报告书,牛皮纸袋装,靠外侧有一封薄的。太阳光太白了,使天色透出一层金属灰,桥沿的水泥灰与海水的灰白浪迹合而又分、分而又合。周致盯着海岸迫近视野,眼睛一眨不眨。列车大体上平稳,但稍有晃动时那个薄袋子总会跳一跳。她的一根心弦系在上头。她把那个叫季维的研究员的死亡报告偷偷拓走,像情书一样保存了好几个月。她对季维有过三次印象,第一次印象是季维是个不玩游戏的人,第二次还是不玩游戏的人,第三次是死人。

两年前,周致参与了那个由各个科研院所与企业联合召开的发布会,关于虚拟现实产品的大规模商业化。季维当时仍然属于其中一个科技公司的机器人科学实验室,长期被派驻到K024进行研发工作。在发布会上,季维承担了一部分展示环节,接受了一些采访。大概也是出于某种要求,季维穿着带兜帽的文化衫和牛仔裤,人看起来内向、固执、某方面疯狂,符合企业想要在发布会上展示的某类固有印象;她回答科技记者的问题时专注且自然,而致辞时,则是一个在镜头下紧张但笨拙地渴望向所有人分享科技如何影响了她的生活的形象。

“是不是有人也对一些有种感觉,觉得它虽然很有画面感,但那个画面,那种表达效果,好像也不怎么真切,像电子插画,描写的一切物体都笼着层人造光,呈现得过于清晰,又有点虚幻。可能因为读书的时候我不玩游戏,我那时候起来觉得很别扭,我一直以为是我的主观感受有什么问题。”说话时,季维持着一种梦幻的语气,“我现在明白了!那是写实,只是尚且处于未来式。它们现在到达了,朋友们,它们现在成真了。”

“当我再看到那些十八世纪的文学批评,里面描述那些文字具有‘油画感’的时候……对不起。”在镜头里,季维的眼泪淌了下来,而当“油画感”从她口中出来时,台下已然响起雷动的掌声,这一刻人们没法不沉浸在这种亢奋的感受里。季维几番抑制住哽咽,将演讲继续:“……我突然才想到,哇,一个时代,我正在参与建设一个新时代的象征。”

在会场注意力的聚焦下,季维的声音听起来几乎只有一点点假。如果不是周致在发布会之前已经对季维有过一个印象,她几乎就要相信眼前这些言行是季维的真实性情所致了。

那个印象产生时,周致和季维恰好都在K024的太空域,同一个交通舱里。信号的极度不稳定让大家都在做打发时间的事。季维的一个同伴攒够了什么游戏里十连的条件——大概从前运气一直不好——正捧着手机屏幕到处撺掇别人帮她点下抽卡键。有人好笑地说:“你让季维抽吧。季维从来不玩游戏,她的新手保护期还在。”

“季维不玩游戏?”

“季维一直不玩。让她抽,她的运气比我们加在一起都多。”

“我其实有一个更好的主意。”被点到的季维矜持一笑,持着一种犯贱的建议语气,“你可以用屏幕给自己一耳光。如果抽出了满意的卡,那自然好;如果抽的结果很烂,那你也得到了惩罚。”

“我看你有病。”那同伴说。

“快来帮我抽——求你了。”那同伴又说。

季维的眼睛里泛着某样轻快的光,她说好好好,依言接过屏幕,然后,趁人不备轻轻给了她朋友脸一下。在朋友不可置信地瞪过去,准备扑向她和她打闹的那一刻,她亮出屏幕,使朋友愣住,眼睛瞪得更大了:这十连出了四个珍稀,一个稀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看吧,我说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季维说,然后所有人近乎疯狂地大笑出声,笑得几乎要挤出肺里所有的空气。

并不是说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能够相互否定的因果关联。问题在于,交通舱上的印象看起来像一个暗示:季维明白自己在这里做什么,她有很强的选择生活方式的主观能动性,她的生活不会因为发布会宣告的事情而发生什么改变,所以那些情感表露不像是真的。基于现实而言,K024的地面部分虽然一直在给有钱人提供虚拟现实服务,但实际上这个地方开放的最主要目的是作为一个大型实验场,通过各种方式采集数据以便建立不同重力环境中的人体行走模型。这个目的从未公开过,但那些敏锐的研究员应该可以隐隐猜到这一点,包括季维。而季维是个长期在K024上生活的研究员,起码在她的认知里,刺激模态和柔性传感器的研究进展并不会因一些顺带的商业成果而到此为止,那些改变人们思想感情的阶段性成果并不能给季维这样的人带来更多感受;基于逻辑预示的未来而言,企业一直在向政府支付高昂的费用,租用发射装置、通信设备和实验环境,获得政府允许它们获得的数据,所以在这里展开的研究显然是为了总有一天投入大规模商用。季维明白这一切。

但是不久以后,季维放弃了企业的实验室工作,据周致所知她回了研究院,进行的工作仍然与应用在地外环境的柔性传感器技术有关;又是不久以后,她自杀了。

不管发布会为了宣传度而过度强调了主讲人身上的哪些部分,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实的:季维的年轻和她创造过的价值,她带给过人们的期盼是真的,而这意味着不少人和材料都需要围绕着她的死亡所造成的空缺打转那么一阵。那个与季维的工作内容有关的实验室关停了非常短暂的一段时间,然后忙得更人仰马翻。大概季维的死和工作本身都很让人丧气,“或许有什么一早就是错的。”当他们因长时间回不到生活的地方而从综合治疗舱中出来时,周致听见一个研究员这样嘟囔。

那些电极片刚刚离开身体,药物在血液中起效,他们的肌肉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维持正常重力下的状态,但大脑深处仍然有一种尖啸的冲动。当飞行器的引擎启动、束缚装置紧得让人想吐时,那个研究员开始无声地啜泣。“人的感受和认知,这些太容易被影响了,对吧?”察觉到周致的注意时,他苦笑着回应她。这个人认识了季维相当长的时间大概也算不上真的长,鉴于季维的人生比较短暂,他可能在这一瞬间彻底受不了了,受不了身边的人都只知道季维是一个已死的自杀者的这种孤立无援的状态。他开始几乎无意识地向周致分享活着的季维。其中包括很久以前的一些文字:

是因为刚刚经历一场失败吗?我常常陷入恐慌。有一次怎么也推不明白一个过程,然后去问老师。我记得同学在惊异,当他们看到我去求助的时候。没有人觉得我会解决不了那个问题,我应该轻而易举,在他们眼里我做这些就像喝水一样容易。我跟他们一样来问问题简直就像一个玩笑。老师笑着说:你会的,你只是看错了,你再看一遍。我感到焦虑压迫脑子,我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没法想明白。老师保持着那种耐心、和蔼的微笑,语气平静,还是那么循循善诱地劝导:你明白的,你再看一遍。我几乎就要承认我很蠢,我希望老师也这么认为,接受我其实很蠢这件事,我希望她告诉我答案。我几乎就要这么说了,但我没来得及,老师止住了我的话头,无比笃定地重复道:你再看一遍。那一刻,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不知怎么就盘桓着一个念头:如果我真的不会这道题,我就会死。我有点机械地捏着那张写着过程的纸走了,把老师留给那些真的需要答疑的同学。可是老师并不是一个坏人,也不是一个坏老师,相反她做了她该做的,她对我就是有这种定位和期待。而且我确实看错题了,它确实很简单,微不足道,我甚至都已经忘了它。可是那一瞬间的感觉我一直无法忘记。那个念头就像一个诡异的既定的概念,就像世界出错了。是我的问题吗?帮帮我吧,就只是帮帮我而已,我只是想要一点帮助,为什么就不能简单地帮帮我?那个瞬间里脑子一直塞满了这些重复,我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这些旧文字出自一个相当稚嫩的季维,可能在读中学或身处于一个更闭塞的环境,一个把失败、恐慌和求助都看作某种精神独立失败象征的青少年。这件事可能真的挺意义重大的,毕竟它甚至打败了那种青少年的自我炫耀本能。这些文字里含有了太多季维强烈的情绪,它使得这名认识季维的研究员看起来很快清醒回神,不再继续这种歇斯底里的分享。他几乎是慌张地退出季维留下这些字的社交账号主页,飞快地清了清嗓子。

“我只是说——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她的死亡值得更多体谅,这总是有原因的不是吗,不全是不负责任。”他最后干巴巴地说。

“当然值得,是的,一个人需要为自己的死负责无疑是一句非常好笑的话。”周致同样草率地回应着情绪失控的研究员,配合对方当作一切无事发生。

但是这一切还是发生了。接下来的日子,生活开始蒙上一层古怪的感觉,事件与事件的联系开始令人困扰,不再一切如常。当周致在外勤中更频繁地与现役军人接触的时候,她目睹失误发生,她看到军官似乎正准备给那名犯错的士官一耳光,但硬生生忍住了,最后她打了别的地方。就在这时周致想到:她这是要避免打到她的头,所以,这应该就是第一批在脑子里装上安慰传感装置的士官了。想到这一点,周致头皮发麻,几乎开始晕眩。周致知道体罚在军队里几乎约定俗成,那些犯错的士官挨过打以后,揍过他们的上级往往会报上一个无需备案的风险指数评估值。毫无疑问,那些犯错的人根本无力承担他们的失误造成的后果,那些误差导致的报废或额外的能源损耗,那些钱或那些导致职业生涯受到影响的处分。体罚然后免责,这非常像是他们最后最愿意给自己选择的处理方式。她仍然明白纠正这些错误需要时间和条件,但是她的感觉不再一样了,她开始觉得纠正的过程太过漫长。

数月后,周致使用过那场发布会上商业化了的产品,使用的时候感觉灵肉分离。它已经应用得很广泛。她用它和朋友见过面,互动的时候朋友抬手拍周致的肩膀,一下两下三下。他表面上拍了周致的肩膀三下,但其实周致把触觉装置唰唰拿下来又安回去很多轮,把这三下拍肩膀分割成了好多份,像蜜蜂高频扇动翅膀。这样做没什么意图,只是当感受是由这种隔空的刺激而来的时候,她很难忍住不产生这种戏谑自己感受的意图。这时候她幻想有一个滑稽剧作家正在偷窥她的生活,然后把这一幕编入剧本。等到这生活模式扩无可扩、现实无限紧缩的时候,说不定会流行起做这件事。目前来看,所有人都还太爱这种生活了,正在愿意为它付出太多钱,这是一件麻烦的事。

有一项新产品,季维离职的那家科技公司正在试营。他们承诺已故用户的社交账号信息不会被清除,只是相关账号上的数据会被收集用于制作已故用户的拟人形象。你可以提供更多的数据来完善你的故人的虚拟形象。这使得周致注意了一下季维遗留下的那些账号,然后惊讶地发现这其实是季维为自己的死亡准备的私人娱乐点子,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成为了一项公司业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个私密场所设置在季维的个人服务器里,像一个非常基础的单机游戏。在最后为人生空出的时间里,季维或许成日成夜地做这件事,也或许想起来就做,带着一种没人在乎的轻松;她自己其实也不怎么看重这件事,但做的时候会有一种饱含兴趣的专注,本能地尽善尽美;周致解决掉开头那些有没有虚拟现实都无所谓的解谜游戏,通往季维保存形象之处。

看到有人来,季维的形象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

“停,停。”季维的形象说,“我知道你们是来试图讨论我在某篇文字中所表达的歇斯底里情绪,但这次我不想参与。确切地说,我往后都不会再参与了。鉴于这是一个跟象棋游戏相关的补丁而非我本人,我可以声称我将和对弈胜利者讨论他们想讨论的问题,你们也可以来试试看是否真的是这样。我不为我的任何言论负责,我享有死人的一切特权。”

“呃,对不起,我是有别的事想问。”周致说,“你已经不享有活人的权利了,不会让我走的,对吧?”

“那你就不是我的朋友了。”季维的形象从棋盘边转回来,若有所思地盯着周致,“我的朋友通常是来找我宣泄那些只有面对死人才能释放的感情的,比如就那篇愚蠢的高中日记进行发散……这个不谈了。而你听起来有点像是被我的死因调查报告逼疯的人啊,要么就是被迫暂时接手我的实验的学生?前一个我大概还留着点检索信息的能力,给你们搜个符合我信息的模板怎么样?如果是学生……”她苦恼地拍了拍额头。

“嗯,我是在K024上和你共事过……算是共事吧,我搞磁学。”周致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阻滞,“你有过……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的想法吗?”笃信自己的创造会让世界变得更好,又发现事与愿违的感觉。某方面又土又俗,但几乎就是学者约定俗成的死法。

“呃,大佬,鉴于我只能勉强算个工程师,未遂的,”季维的形象无奈地将手中棋子一掷,她显然对周致真正想说的内容很敏锐,“我的学术水平还没到让我困惑得想死那地步呢,就只是这样而已,没您想象的什么突破的可能啊,让团队厚积薄发的阻碍啊,从无到有之后的哲学问题啊之类的。确实不尴不尬的……呃,我不想活还必须什么特别高大上或特别不堪的理由吗?”

“我搞了一个补丁——”指指自己、棋盘,“可以给非要来的人当棋友,就当给自己赛博烧纸。”季维的形象感慨地笑了笑,“我挺希望它不要被清理掉。终于知道为什么以前有人那么在乎自己的牌位了。既然碰上了,大佬,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帮帮我这个忙?”

它已经被商用了季维,你或许会成为招牌。所以你不会被清理掉,你会像我第二次见到你时一样,站在台面上。

“好。”周致说,“那我顺便也和别的能做的人说一下,如果我实在没有信号——”听起来像是遗愿的事情,让她觉得在做决定之外有和虚拟事物互动的必要。

“啊?不不不,刻意保证是不用的,”季维的形象吓一大跳,“其实无所谓的!开个玩笑啦,我没有真这么在意这个赛博牌位,这种事有缘碰到我就提一嘴,刻意跟人说的话就好尴尬啊。大佬您也随意,我没有在认真求您帮忙的。”

你或许会被篡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周致说:“好,知道了。回聊。”

“啊,我觉得可能没太大意思。”季维的形象夹着棋子侃侃而谈,“如果您指的是我的挂,蕴含太复杂意思的话我没法像真人那样回。如果您是指活的我,其实我本人也没比这个——”季维的形象指了指自己,“——多出多少内涵……”

周致再也无法忍受,没听完便彻底退了出去,她意识到是“回聊”一词触发了这段回复,一段看起来很像是季维本人会做出的表述但实际仍然是为了满足缅怀者的渴望而呈现的互动效果。她没有被清理掉,她成为了另一个深渊。让活人付出回忆来换取一个高价电子骨灰盒,她再也想不出比这还亵渎的事了。她私藏了一份那些官方的死亡报告,但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回想那些死因调查以外的季维。

从这以后,无论身处哪里,周致都发现自己无法再给梁栀写信了。她提笔写过一些字,但过不了多久,就又团起信纸,扔了。她不再觉得自己感受清晰、有真实的可供记述的东西、有可以强烈表达的观点。类似于急需补充热量的时候,包装糕点特殊的甜腻感在舌尖上滞留、化开,她知道现在自己想吃什么就能立刻用技术得到吃什么的感受,但这愈发让她想不明白自己想不想吃,自己想要的仅仅是口感呢,还是那种生活,她分不清。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的感受和认知,这些太容易被影响了,对吧?”季维那位旧识的声音浮现在脑海中,轻柔的,悲伤的,失控的。

无论世界是什么样,至少她不该是这样的,她还有事情要去做,这一切才刚刚开始不是吗?每当这个时刻,周致都不得不令自己再去回忆一些更久远的事情。那些最开始时候的基础生物实验课,那些充满掌控力、让人觉得自己可以改变世界的感受。长得标准的环毛蚓被挑出来,用无水乙醇杀死,运到实验室里等着他们解剖,为了让他们脑子里的概念具象化。环毛蚓滑溜溜的,下刀较难,她盯着桌子上微疵的消化道展示,想:我这是第一次解剖,还算尊重吧。接着是康乃馨。萼片很硬,下刀的力道得用得更大,但控制得当就可轻松完美切开,挺好。摄像设备移到合适的角度,记录她的成果。花瓣与花托一层层摆好,雄蕊虽排放整齐,看起来仍然像遍撒一桌,像小孩用水彩笔画的烟花线条。那个时候的她看着,心里升起一股仰望星空般庞大悲伤的爱意。在此之前,让世界成真是她战战兢兢的愿望,从今以后她的世界就是真的了,她再也不怀疑,并可以为此而活了。

天色被滤去,剩下车厢里那层昏沉暖和的灯色,列车呼啸着驶入隧道。这是一场过于漫长的外勤,周致回过神,想。等列车抵达,回住所之前她会先去一家小店买碗馄饨,坐在店里,吃完馄饨后一口一口地喝汤,把碎馄饨皮舀上来抿化,把汤底的虾米和蛋皮捞上来嚼着玩。吃完了,人就有一种睡饱了的感觉。屏幕在昏暗的车厢中亮起,周致回过神看手机,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张冉的一通来电。

周致接起这一通,应道:“张老师。”

“你正在返程吗?”张冉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传入耳中,有些车辆行驶的背景音,有一些城市里的嘈杂,“我想我应该可以去接你。”

周致花了几毫秒接受这个安排。思量片刻,她又提了提自己回到地面上以后会去那家小店的习惯。

“好。我和你去。”张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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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算了,不去吃了。”周致在给自己系安全带的时候说。张冉的车又大又粗犷,坐在座位皮套里调整坐姿时会让人感觉自己是一只实验兔子,小只的那种。

张冉目不斜视地启动车辆,说:“想去就去。”

听起来一点都不像让人想去就去的意思,周致腹诽。但反正她知道张冉关注的是她那些调查报告以及她对做调查这件事的态度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反正她俩又不是真奔着小馄饨去的。“我是说我不想去那儿了,换个地方行吗?”周致说。

张冉侧目看了周致一眼。没什么不行的。

对于报告的内容,张冉只是浏览了一下目录就已经相当信任。周致在她看文件的档口就着办公室里的沙发和茶几吃一份盒饭。张冉合上报告,将它们暂放在桌上,提起事情的口吻开始变得日常而温和随意:“比你想象中的更顺利,还是不顺利?”

“不好说。”周致说,“主要因为通常我是那个让事情变得更顺利的转折点,所以事情究竟算不算以往定义的顺利,我就不好说。”

“压力有些大,是不是?”张冉一下子笑了出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熟悉了周致的这一点:强调自身的能耐意味着一种歇斯底里。张冉总是这么敏锐,周致心想,不过他们这种敏锐是必要的,他们靠定性一些事情来决定很多人的人生。

“亲自做调查的感受总是不同的。”张冉看着周致收拾吃完的饭盒,把垃圾袋扎好打结,近似宽慰,“我知道你害怕看不清问题全貌的那种感觉,因此你擅长自我抽离。但要真正处理问题,获悉实况,你必须回到问题中去。”

“好吧,我没有畏缩。”周致有些烦乱地灌水,把盖子拧开又拧上,把张冉闲置在茶几上的一支笔拿到手中不停地转,“我只是有感觉变得不一样了。我只是需要时间适应——不,我已经适应了……不,我......”

我没有适应,只是我反应过来我并没有回避这些事情的余地,一点儿也没有。周致在这一瞬间内意识到了自己真正在想什么,而回归了沉默。在以往,她所熟悉的学习探究过程或许伴随着阻碍与那种精力耗尽、一无所获的痛苦,但是一个对的结果、一件对的事情并不造成痛苦或伴随痛苦。而在参与这些人群中的事情的过程中,周致都快记不清自己如何一遍又一遍地想过多少次那些历史政治课上的内容了。那些与K024相关的丰碑,譬如抟土计划,那个造出了仿生人的计划。

在抟土计划的成果出现之前,人们喜欢赋予仿生人一些伦理意义和文艺价值,譬如被忽视的精神需求,被定义的人生,被随意奴役驱使的生命等等;赋予它们能够渲染出充足戏剧性的工作,士兵、杀手、间谍或替身政治工作之类的;但谁都知道,没人会打算让一个比人命更昂贵的东西来代替人本身可以胜任的工作,一条能够被牺牲而无需为之负责的命本来就要多少有多少,不需要另费心思把创造力用在这上头。历史政治赋予抟土计划的意义是:一种对一切基础科学万物诞生之因具有探索精神的思维模式的具象化过程,仿生人的诞生代表着这种思维模式不是空谈,其意义是一个浪漫的硕果,象征着恒星文明的科研思维终于贴合了恒星文明的生命诞生逻辑,壮阔的未来正在展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在参与这些人群中的事情的过程中,周致容易不断回想起这些内容,来提醒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多么正确和重要,然后周致就会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个跟自己有关的后续计划,然后她就会强迫自己停止想这些。

此时此刻,周致没有在张冉面前回避自己对季维的死亡起的注意,那份死亡报告仍然躺在档案盒里,张冉看到了,没有更多关注。某种程度上,这鼓励了周致的开口冲动。

“好吧。我容易忍不住去想,如果,像秦曼和赵昱君,像季维,这些重要的人最后都死了,还有那些就我所知因辐射病去世的老师,我亡故的导师,这些总归是非自然死亡的占比……”周致停了片刻,她知道张冉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她有些忐忑,因为猜不着张冉的反应,“如果这样,用那些计划的成果作出的推论在规律性上是否存在某些片面?包括抟土计划在内的后续计划,其中存在不可执行的部分,只是我们恰好获得了原本预计用那些计划得到的成果。”

而张冉看着她笑了,笑容里有那种对不知世事者的纵容。她没有生气,但也当作周致什么都没说。她的回答甚至蕴含着不以为意,和一丝逗趣:“你不是也很重要吗?”

周致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没有完全空白,但是一阵频闪。没来由地,季维的那篇遗留日记像是降临在了她脑子里,莫大的无助感通过血液席卷她的身体,有一瞬间她感觉疲惫到无法动弹,眼周浮现出刺激强烈时那种鲜艳、斑驳的彩色色块。那一瞬间很快消逝,像是闪了一下,世界继续照常运转,张冉仍然在这世界中微笑。

“我明白你的担忧。”张冉最后正经地说,依然很温和,“你认为这或许意味着人不应该进入自己无法完全负责的领域。你或许在质疑,我们所追求的那个最终结果,我们的愿望需要美好到什么地步,才能让这一切值得?”

“缓慢地了解真相和瞬间知悉所有真相对人来说有什么差异?”张冉问。周致愣了片刻,第一反应是她那个与非微扰理论相关的模型,它拓宽了一些天体状态方程描述的范围,从而最终导致了泛星文明假说的提出。

如果说曾经的观测像一个人能够从自己的窗子看到的邻居家的灯光,他们仅仅能够通过那盏灯光判断这间屋子里有没有人在、有没有人长期居住——他们能够通过现有的观测条件来判断目标天体所属系统是否存在或曾经存在过具有可控核聚变科技水准的文明。并且观测结果与现实必然存在时差,倘若邻居打算短暂地走出屋子前来敲一敲门,大概不会打算把自己屋子里的灯关掉。而现在他们能够看到的是楼幢,许多窗子,许多灯光;固定范围内,有些楼幢的灯光像租期不稳定的写字楼,有些则具有规律,像房间功能性固定的别墅,呈现出一个人一天内的生活轨迹。泛星文明假说认为,这规律是一种在大范围内实现熵转移的科技成果。

第二反应不太能算个反应,是精神恍惚,整个办公室的画面都有一种更强烈的失真感,装潢太千篇一律:书桌档案柜,茶几皮沙发,长期光照处或摆或挂一点好养活的绿植……让人不太知道自己在哪里。

周致把目光缩回张冉确确实实坐着的地方,张冉的形象收束回一个人的模样。私服,刚开完车,风衣肩下和袖子上有很多褶印,手心握着刚注入热茶的水杯,杯口袅袅腾着水汽。这两年,每当周致与张冉近距离会面,她总是能看见张冉隐隐泛白的发根,但张冉总是需要把头发染成自然的漆黑,显得人更精神、平静。她的面容因隐藏着锐利坚毅而显示出某种面对巨大压力的底气和行动力,它们总是相辅相成:压力大而需要隐藏,隐藏暗示着压力巨大。当张冉再度开口时,周致几乎立刻后悔了,若有若无的汗水渗出皮肤。对这一切,她为什么要疑惑,为什么要发问?一旦她知悉了任何事因,她就必须得为之负责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认为没有差异,孩子。我不认为了解事件的不同部分会带给人不同的感受;如果你身处某个阶段感觉痛苦,那只是意味着整个事件本身就很让人痛苦,推进它的过程是艰难的,无可避免。在其中做一个无知者,需要承受浑浑噩噩、被损害而不自知的痛苦;做一个仅仅知晓规则的人,需要承受无力的、受人摆布的痛苦;一个知晓规则而充满行动力却对一切已经绝望的人,需要承受麻木的痛苦;而还没有绝望、有志于改变一切的人,则需要在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之前,做尽自己最不想做的事。你知道在建立新的规则之前,你必须成为最熟悉、最会使用当前规则的人;你必须承受矛盾的痛苦,不被理解的痛苦,牺牲无辜者的痛苦,在某些时候必须践踏别人的痛苦。我其实认为你的感觉没错。对美好的向往不能让我产生那样强烈的愿望,那愿望只是出于想让自己摆脱痛苦的强烈本能。”

这个几乎等于倾诉的画面组成很单调,仅仅只是张冉上下唇开合,不徐不疾,可是声音也像受到干扰一样有所失真,几近要让人焦虑性质地睁大双眼,淡薄的泪雾有浮上干枯眼眶的隐隐冲动。还好,张冉最终说出的话比较近似于说教,而且有点戏剧化,跟倾诉关系不大。周致感觉身上的冷汗正在慢慢变干,水分一丝一丝抽离到空气中。但不管怎么说,张冉的解释如果这算解释跟周致的感受指向同一个事实:她们没有回避的余地,一点儿也没有。更何况周致怀疑张冉其实主要是为了旁敲侧击到泛星文明假说用以刺激她的决心,剩下的不管算说教还是倾诉都全是写意发挥。可是很无奈,她确实被刺激到了。

“需要声明:我对一些事情的感受是不一样了,但我的认知不会被改变,请您放心。”周致最后将目光聚拢到一个不触及张冉与那些报告的范围内,声音平板,“我能照常完成汇报,不会受影响。”

“我从来放心你。”

这一次,张冉流露出真正柔和的容色,她从桌后起身走来,揽着周致的肩,将季维的死亡报告怜惜地交还给周致,像发了一枚安抚糖果,在送周致出门时说:“放松点,汇报之前好好享受你这个小假期吧。”

说是假期,但其实周致还有一堆实验数据要整理。不过张冉没有过问这些部分,她不需要确认就可以知道周致能够为了它们付诸一切。

第二天仍然是在高铁上时,梁栀发来短消息,周致在消息发来的十几分钟后才看到。

梁栀:下班了

梁栀:昨天晚上有一个奇葩

梁栀:因为夜班护士投诉医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梁栀:他觉得护士站开灯影响他睡觉了

梁栀:害!

梁栀:快点好起来快点出院别折磨人了真的

梁栀:我睡会

这时候梁栀的见习地点已照常回到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她的家离医院很近。在这里她们的习惯通常是看梁栀几点睡醒,醒得早她们就出去外边吃点,逛会儿;醒得晚就在家吃。周致下了车,回复留言:嗯。我已经到了,想在外边走走。

这不是节假日,这是她的假日,周致走在路上,闲人不多。最近有个节日,不过人们没有过这个节日的习惯,不过商场和商店热切地扮好了装饰,它们看起来暖烘烘的,热闹温馨,让人路过看到时心里感到愉快。这愉快来自于人可以藉助它们来想象自己将如何装饰自己的屋子、过这个节日。这个念头让周致感到一股轻盈哀伤的暖流从心底将她托举,她感到周遭慢下来,汽车鸣笛声、高声交流的人声、重型车从路面上轰隆隆碾过的声音、商场音响广播声与行李箱轮子滚在地上的咕噜噜声正在同时发生,但彼此分明,形成缓流,从行走的人身侧安稳平静地绕过。她放缓脚步。

饭点已经过了。文化广场附近正在因为什么聚集起了更多的人,人群中心散发出奇异张扬的灯光。周致抬头看到一幅熟悉的巨大LOGO,那个季维曾经任职的科技公司正借助节日在此办一个体验活动。

他们弄了一个有规则的小游戏:人群中心的旱冰场被布置为冰湖,穿戴设备进入冰湖,按照一定的规律滑行可以带出一条裂缝,按照一定的规律织起所有裂缝就可以使湖面解冻,救出湖妖。周致站在湖边看了一会儿,穿戴设备加入了游戏。设备能让她感觉有点战栗,但那不是真实的寒气。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在冰湖外围,有人加入到与她角逐中,或放弃然后到视角更广阔的地方去关注解救湖妖的轨迹规律,有人在这之后继续回来。这只是一个游戏,一个正在多渠道售卖、为了让设备得到更多推广的游戏,外围正在售卖将要作为奖品赠送给解救者的更多湖妖周边,而她发现没法不为了自己是最快发现所有规律的人高兴,没法不为了平衡技巧甚至解救湖妖的优先级而高兴。人们的目光牵在她身上,围绕着她,影像飞速旋转,在轨迹的拉扯中时远时近。

我可以站在这里、永远、永远地将这套轨迹滑下去,周致想,如果我因为这个而渴望停留,我是麻木的吗?如果我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我是痛苦的吗?她想不出答案,因为毕竟她无法拥有这种生活的全部。围绕着湖面的兴奋感令人步伐轻盈,像歌声一样将人牵引,终于她带起最后一道裂缝,所有的裂缝都被裂缝串连,文化广场的光亮骤然变化,人们在湖面碎裂的全息影像中惊呼。拥有落水触感的参与者们大口大口地呼吸,控制不住地跌跪在地或扶在栏杆上。

周致站在轨迹终点,如同站立在解冻的湖心。诚如活动举办方所言,浮冰消散之后,一尾湖妖从她面前跃出,伴随风浪般达到极致的围观者惊呼声,水珠的影像溅落到所有人的头顶与身前。湖妖面带以歌唱抒情者的微笑,双手捧住她拯救者的面颊。她的嘴唇冰冷,但湿热的呼气随着冰冷的吻的感觉同时扑上额头。一吻过后,湖妖轻轻放开手,又一跃而后消散。周致凝固在原姿势当中,看着绚丽的鱼尾最后划过自己的头顶,原来这就是人们为之疯狂的东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办活动的人给周致发了奖品:一个与水中湖妖形象相同的人鱼系列玩偶。周致交还设备,离开互动场,将声音与后续展示的光亮抛在身后。有个小孩在外围期待地看着周致,期待周致是那种酷酷的、上场只是为了好玩然后游戏一结束就把奖品随便扔给一个围观小孩的那种人,然后失望地看着周致越走越远。在她看来用这种冷淡的、其实没什么可在乎的表情带走小人鱼玩偶实在是太混蛋了,你不能对小人鱼玩偶是这样的感情却还带走她,这简直是残忍的,就好像你在用对一个陌生人的态度来对待你自己的小时候。但是最后小孩放了心,因为她看到周致凝视了活动海报一会儿,所以周致可能是别的小人鱼的粉丝,她爱它们,她只是有点失望没有得到自己最想要的那一款。

后来的事情在周致的记忆里有一点断片,因为文化广场周边一些节日畅销的酒精饮料包装得太漂亮了。到家时,周致的手已经抖得太厉害,以至于用掉了指纹锁所有的验证次数,然后梁栀开了门,穿着睡衣,她好像答了什么,伴随惊讶、稍显困惑但包容的表情,但是周致已经什么都意识不到了。

“我没有带我的行李。”

这是周致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她要确认这一点,因为她模糊地记得验指纹时她差不多空着手,这是她距离最近的记忆。然后她摸到了自己身上的棉质羽绒被,她好像倾心过这个颜色,然后她想起来这好像就是自己买的,然后她彻底明白过来自己现在在哪里。

“嗯,是的,你没带。这是一个意外吗?还是你要说这是一个计划?”梁栀的声音从咫尺之处传来,听起来她无奈地抓住着这个取笑的机会,周致的视野里出现了她仍然稍显困惑但包容的表情。她把那个小人鱼玩偶举到周致眼前:“你带了一个这个回来。”

“......这是一个意外。”周致承认,“我走到文化广场那里的时候买了圣诞包装金酒,应该还买了点别的,我知道我有一个假期,然后我就含着吸管不停地吸。”看到布偶圆钝的五官和表情凑到眼前,周致又清醒了一点,床头灯开着,而窗外的天笼罩着一层茧壳一样的薄薄晨光,已经第二天了。周致感觉头有点晕,她嗅到自己的套头长毛衣上仍然附着一股暖烘烘的加香料酒味,还有一点鸡蛋仔的甜味,于是爬起来,说要去洗个澡。

当周致裹着浴袍走回起居室时,透入室内的太阳光宛如初生一般明亮干净。梁栀打开咖啡机,热水淋在新鲜咖啡粉上的气味又香又苦,浓得几乎像一件能给人实质触感的物质,像接触皮肤的棉质被套。机器咕嘟作响,滤口开始涌出滚烫、美妙的泡沫。周致凑过去喝了一口梁栀杯子里的咖啡,深深地、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她一头栽上沙发,评价:“那些一定让人戒咖啡的睡眠药物的发明者的人生里一定只有睡眠问题需要解决。”

“这有点刻薄。”梁栀放下杯子,好笑而责备地看了过去。严格意义上说,她们谁都没有仔细看过多少次这套沙发套,更别说是上边正在瘫着一个疲惫的、不想动弹的对方的沙发套的样子。虽然很不健康,但眼眶底下那圈自然的青黑会显得你的脸的比例比好好休息时更精致一点,而洗澡以后浮上的血色则使得你又脱去了这种精致附带的不健康的恐怖。这种想法虽无人性,却有审美。梁栀一边想,一边靠过去,一边笑一边说。她情不自禁地吻住她湿润的、微微张开的嘴,浅淡的一层咖啡味残留让嘴唇尝起来是甜的。

TBC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这些将会出现在信里。周致仰在沙发上,目眩神游。她过早地开始将眼前这一幕的场景打包进回忆里:梁栀的呼吸、沙发、咖啡味、墙上的装饰画;平躺视野中,对面楼幢阳台晾晒的被子床单颜色鲜明,隔着玻璃与阳光,像泳池派对时在水下看到的别人的泳衣……她知道这些将怎样浮现在她人在异乡时的脑海里,她将如何把此刻的感受与未来的想念糅进措辞;她知道此时此刻,一切正在发生,但需要等到与梁栀分离以后,她的生活和她们真正的交际才会在信件中展开。意识到这种所知,周致感到疲惫,对她的感受,渴望,对他们必须在漫长时间中静静留置的一切。

上一次度假是在梁栀的老家。房子修得十分随性,门脸一面俱是深色的老木头雕花窗扇,朝景那面的房间又都装着大面极窄边飘窗。头两天是响晴。梁栀小时候用的书桌靠着窗,笔架子上挂着很久没使用过的毛笔,干涸的笔尖像窗外太阳底下垂下的干涸的檐椽。周致盛了新水碗玩笔,“一年好景君须记......”,手有点抖,最后那笔竖弯钩飘飞滑溜得活像黑水鸡游动时候的尾羽。梁栀走进来,周致便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再写了。傍晚,明霞亮蓝与粉橘的光辉交映在灰玻璃上,不吃饭的时候没有人干涉周致盯着玻璃发呆。我可以享受这种滞留感,不靠“规律”进入下一个阶段,日子会推着我往前漂流……咔一声,小船触了岸,凭着惯性她要立刻起身跃上路去,行李箱小轮在路面上骨碌碌地滚。临走那天下着雨夹雪,一行行过路的行人撑着伞,伞底下露出半张脸。层叠黛瓦在潮湿空气中越来越模糊,像是深石青的湿渍在浅石青的纸张上浸出轮廓。梁栀的长辈们为她送别时的最后一句话悠悠荡荡,散在时间里:“好,一路顺风,注意休息。”车站到达,新的人群新的天气迎面而来,撞钟一样,四周万籁俱寂。

在革质品与汽油的混合气味钻入鼻腔时,一阵极大的困惑渐渐在周致的脑中弥漫开来:日子和“几十个小时规律生活”不一样。

她开始想——经历几次意外后,她会在还没有离开地面的时候就开始想——既定轨道中,处境由数字转达,本能由训练培养,愿望实现在太遥远的地方。各种信息显示是在变化没错,大概章鱼人或者别的什么多出一点感官的种族不会太因时间而疯狂......编造多感官章鱼人故事,这是一名同事生前喜欢用来打发时间的方式;周致的一名导师生前则会说:我认为我们都需要一些来自工农业的肯定;又或者玩游戏,交朋友,在地面上寻找或创造更多周期律更明显的寄托......什么人都会尽可能地向后来者传授自己度过这些无法绕过的时间的方法。有些事情周致不会做,有些会尝试,但它们总是让周致想到:人是可以受到其他人影响,以至于做出改变的。如果说,她的性情或观念在经历的事件中发生过改变,那么这些改变其实扎根于具体的人。

如果说梁栀从她身上得到了与之相反的结论,那大概是因为她确实从来没有给过别人相匹配的回馈——任何影响过她的人,任何塑造过她的人,任何她不知不觉赖以为生的人。这听起来既卑鄙,又没心肝,可是总有人喜欢将这称为“天赋”。爱好章鱼人故事的同事死于一场发射事故,寄情于地外种植业的导师由于长期的工作环境因素被诱发隐疾,季维更换行业以后自行选择死去。在地外的工作环境中,死亡事件数不胜数,但每当一名给予过周致度日建议的人死去,那些消遣的爱好则统统归因向:他们积攒经验度过的时光不是在积攒生命,而是在堆积死因。这样的恐惧深藏在所有人的本能里,一触即成规模而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来没有回应过具体的人,只专注于回应人们成规模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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