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栀用一根束带蒙起自己的双眼。手绕到脑后打结时,周致的影子走进缝隙余光里。她这次往身体上罩了一件衬衫,衬衫底下的身廓像一缕烟。在周致过来抱她的时候,梁栀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抬起胳膊环住她的腰,说:“你瘦了好多。”周致身体一滞,说大概是吧。
带子系好,她现在只能听到声音了。周致在她快要躺下的时候扶住了她的腰,问:坐起来好不好?周致的情绪里有浅淡的雀跃,声音依旧很平稳:坐起来,对,靠着这里。感觉舒服吗?要不要换?
这是周致在说话吗?在扶着她的身体,指骨坚硬而动作温柔?她任由周致摆弄,感觉靠坐着张开腿时阴蒂会比平躺时更挺立。周致什么时候会琢磨这些?夜生活失去丰富性以后?梁栀头晕目眩,周致身上那种极度的专注,由对着事情发散到对人的神态与言语里,教她感到一种怦然心动的快乐。
“不要让我看到窗外。”梁栀抓住周致衬衫的袖口,急切地补充道。
好,不会让你看到。周致摸了摸她的头,解开束带,在她脑后重新系好一个更稳的结。
想着周致慢慢把头低到她的双腿间,在那里抬眼向上看的视角,被欲望点燃的神情狡黠,有生机,充满掌控力。她脑海里的欲念爬着这条印象枝杈一路攀升,突然,周致的下唇在预期之外,提前触上了那里——暗含规律的幻想霎时崩毁,脑内如同栖鸟群惊,喳喳声爆扩开来,羽团和树叶飘旋上天。
阴蒂被一阵又一阵柔软的触感挤压,唇舌碾磨的水声湿??的,发腻,好像和她余韵悠长的喘息,还有周致的碎发扫在她腹股沟上的痒感,分别来自三个空间,彼此通过狭缝黏连,互有渗透。梁栀想抓扯两边床单,可身下是一体化的床垫,只揪到了一点点为了做爱而垫在身下的薄垫子。最后她开始用力地抓握周致的手腕,两边手都紧紧抓着。靠坐的姿势不压迫胸腔,让她觉得此时放开呻吟会很爽、很愉快,但现在偏偏不能这样。颤栗一浪接着一浪翻涌而上,汗水沁出肌肤,周致温热的吐息喷在她皮肤上,登时下腹麻酥酥的一阵轻微抽搐,身体变得分外敏感。
一片东西贴上了她的敏感的身体。其带来的触感像手指肚的抚摩,范围稍微大一点。东西本身很轻飘,并不拥有会带来这种触感和力道的质量;东西覆盖上身体时,感觉强烈地袭来;东西揭去时,感觉立刻无影无踪。这就像把她的感官攫取出体外操弄,一种若有若无的割裂感。这些外扩的感受像被细小的线连于下体那块湿热角落,周致的唇舌像一个人偶师。
长时间通信的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很多行为都少言语无逻辑,就像喝水和呼吸一样。基地军指挥学院供人们日常活动的舱由梁连接在各个中心舱上,让梁栀格外觉得自己像住在风车叶片最外端,原本将其支撑于地表的粗壮塔架化作了虚无,令人感到无可凭依的害怕,所以她不想看。生活在此处,梁栀常常不自主回想起周致第一次进入空间科学院的地外升格培训基地后,写给她信中的内容:
......区别于远离熟悉的社会结构那种类型的异乡感,我头一次意识到我离开的是季节、潮汐、自然生态、由生物学史记载下来的地方,还有人文地理环境。我的基因远离其形成的逻辑,我的动物本能仿佛无可攀附。造就我本能恐惧的不再是死亡,而是全无意义。你能想象吗?我得像相信一颗星球一样相信人,以及我们搞出来的气体、食物、重力、节律。原来我有我熟悉的环境。我曾经极度害怕失误,害怕到渐渐因正确围困而身陷囹圄,可我的害怕在这里不再那么极度,甚至我感觉还挺好。不要为我担心,我没有在安全的边缘寻求刺激的爱好,只是我现在更时常会去想我那时候的观点:只有不完全的制度的土壤中才能生长出完全的人格,人性应该由自己发现、补全,而非由制度的约束与引导代替人本身。我想科技体系的发展也是如此此半句划去我想是否科技体系的发展有可能与此存在某种联系或规律暗合?又或者,怎样解释现实才能让我不这么想呢?
周致十六岁时的信爱用大词,一团稚气诚心,高高悬于象牙塔顶端。虽然字面上像是在抱怨某种生活,但抱怨里没有细节的位置。两三年过去,她的信表观上不再那么跳脱,不过本质上只是换了精力宣泄的方向——变得更内敛,也更疯狂。或许生活仍然不在她的思考里,或许她仍然没有真正的生活。她的观点好像变化多端,喜欢说“过去”、“曾经”、“做某件事的那时候”,可总体而言变化单纯,遵循着一个非常可预料的方向。
和每个太年轻的时候就去到空间科学院的学生一样,周致未对太热烈持久的理想有过预设,只是到达它们。梁栀不知道这是不是这种人特有的性格因素:性格像由事件赋予,孕育于人的因素很小,因此也很难受到来自人的影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曾经有一段时间梁栀以为,如果周致被什么人影响了,那应该是被她影响。与她建立情感联系以后,周致和她一样在空闲的时候约会、旅游、不克制地喝酒喝到有醉意,买家具和各种装饰物,写漫长激烈的信。直到一件也不太算得上是一件事的出现——梁栀突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收到周致真正意义上的回音——周致照例回复短消息,但很长一段时间停止了写信。这古怪一直硌在梁栀心里,使她设法去见了周致一面。
见到面的那一刻,梁栀感觉周致身上由人带来的影响部分更少了,发干的、缺乏血色的嘴唇让她的脸看起来像浮雕。当时周致的课题正进行到“或许这一切毫无意义”的一步,常规性地,她开始怀疑真正的自我价值。这些不必被写入信里。周致看到梁栀时,失魂落魄,但是不意外,不惶恐,不格外想隐藏。空闲的时候,周致陷入那种怔怔的、想入非非的、知其求不得而失落的梦幻:“真的很想......到,就是以后如果我突然死了,有人疯了也要知道我最后到底想说什么、想写什么,的那种阶段。”
她的手抬在空中虚比了一下,作为情绪表达。拨弦一般,梁栀的心当即很剧烈地跳起来:有的,有的,我一定疯了也想要知道。
但最终开口时,梁栀说:“或许演算板和实验室对你来说还是太小了。”
周致抬起目光看了梁栀一眼,将言未言。她知道梁栀对她这类人的看法,从前她把这看法归咎于学科道路不同带来的某种感受差异之一。随后她又是怎么想的,梁栀无从得知,因为这次见面后周致继续很长时间不再写信。
高潮取代意识时,泪水涌了出来,不顺畅的喘息声高高低低,与泪水交织成呜咽。她任由身体软绵绵滑向床单,如同某种胶体。身体沉下去,感知浮上来,就像粘在碗壁的一片藻类被注入碗中的热水冲得飘在碗口。她的身体就是一整个沉甸甸的、兜着热水的碗。
手掌忽然被掰开。正当梁栀做好准备要迎接什么别的不可思议的感受时,感受极其浅淡地降临在了她手心。
“甜......味?”梁栀蒙着双眼的脸上浮现出惊异的神情,手心接触那东西的地方生出丝丝缕缕的渴望,生物本能的牵扯。她又用手心感受了一阵这味觉的奇妙所在,然后说:“像味道流淌在血里。”
看不见的地方传来周致轻轻的笑声。东西被拿走,又放回来。这次是一层单纯的触感,极轻极软,像一朵焰火上方轻微膨胀的热空气。一个吻。
梁栀握住掌心的东西,说:“像味道流淌在血里。”
她身上还很疲软,静静躺着休息,没顾上仍然蒙着眼睛的带子。听声音,周致翻身了下床,去拿床头的电子钟看。电子钟上有日期显示和节日提醒。几天前是医师节。想到这个,梁栀翻了个身,由仰躺改为面朝周致:“好几年前吧,你还在祝我节日快乐。”
周致不语。梁栀那时还在读本科,而她觉得那时就送出祝福是一种浪漫行为,因为那个时候她们俩对医生的概念都不太是“职业”,而是“梁栀的理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梁栀又贴近一点,仍然蒙着眼睛,笑眯眯地:“那时候你还会想要给我订花。”
来自伴侣的花束混在白天需要捧着它们面对镜头假笑的来自社会各方的花堆里,等见习时段结束她要把它挑出来带回家,这实在是一个过于滑稽的场景。周致呻吟一声,尴尬至极地伏在床上一动不动。梁栀大笑出声,扯开蒙眼的系带扔到旁边。她得承认,不管周致原来是什么一副样子,她实在只在乎她有没有改变,究竟会如何改变。
距起床时分大约还有两小时,梁栀迷迷糊糊感到身边有动静。“让我......让我再睡一会儿。”类似的呢喃含混不清地、下意识地从口中溜出来。在工作期间跟周致睡觉有一种诡异的紧张焦虑,就像中学生宿舍里总是有早起的人。她模糊地记得周致摁灭光源,轻声安抚她:对不起,你睡吧,我只是看看时间。醒来时,周致已经不在了。
基地军的原身是一个特殊作战部队,用于应对对卫星、空间站与地外地表工事的打击,后几经改制与发展,成为一个新的军种。此处的军区是一套环木卫二轨道部署的卫星系统,名为句芒,指挥学院占据了其中的一部分。梁栀一类的见习生被安排在研学生居住舱,将周致带回去时她十分心虚,不过现在看来周致就这么走了,似乎并不受其权限限制。
梁栀心情低落地开始逛碎片化信息网站。她今天理论上休假但不能真的去玩。其一因为规定说如有突发情况,他们需要就近应召到指定的地方去参与构成一个最小应急单元;其二因为她的导师是一个各种意义上都会把工作机会让给学生的人,不管在不在地面上。没有过太久,墨菲定律应验了:疑似受到潮汐力影响,某个实验舱自主变轨的控制过程出了问题,相关人员正在进行紧急故障排查,可能随时需要出舱作业。导师让梁栀去了。
梁栀赶到时,负责故障舱控制的应急分支小队和一名叫薛文直的工程组军官正在忙。她们时不时停驻某个显示画面,当即做出修改或朝其他舱传达轨道控制指令。而她看到周致在一边分析图谱,对某组函数进行推导计算,面上神情像加载99%的进度条,纹丝不动。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周致准备进入出舱工作服、准备出外勤的样子,但她们这类本来就对出舱有预设的工作类型的人,不知道周致这类工作目的包含避免所有人出舱的人,此刻怀有的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个念头无关紧要地滑过。她还得预期有人伤亡。
一串串漫长的片刻过去,周致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她简要而快速地与薛文直进行了讨论,随后舱内是又一轮的修改与传达。当出错的实验舱变轨成功的指示灯依次亮起、确认变轨成功的人声传达反馈回本舱后,所有人都暂舒一口气,但只是暂时。空气里紧绷得快断掉的弦消失了——不是松弛抽走,是突然悄无声息蒸发了。
“是修正量输入出的问题?”薛文直盯着显示屏与控制台,已经大概明白了导致故障的类型,大家都在脱卸沉重的出舱服,而她的脸色渐渐变成另一种严肃。
“是。”周致指着视场分析图上出了问题的某个部分,“轨道八,这个方位角,会受到主舱那个人工重力系统的磁干涉......这部分用到的观测方程不常规。”说后一句话时她微微蹙起眉,声音发飘,显得另有所思。
数据显示该误差大约发生在六小时前。薛文直在这个信息里读到了一个姑娘,然后把她给揪了出来,扯着她后颈的衣服布料。那姑娘下巴圆圆的,容色泛红,很容易让人把她的脸代入那种服从命令、高度紧张的场景。她承认了是她负责该时间段实验舱的控制。
“报告,本人自上学、训练和服役的履历一直都在轨控推力中心型基地完成。”她缩在薛文直提溜她的手臂底下,脸上是一种鼓起勇气的害怕,怕得几乎要使她和薛文直之间存在一种非常亲密的感情。“对综合型摄动力的偏差修正要求,我学习不足,缺乏主观能动性。我会对我的疏忽进行深刻检讨,今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薛文直不可置否,但大概在表达:不够诚恳,更不能就这么揭过。她四顾动作自然,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节废缆,一脚踩定某高处踏板,一手钳制那姑娘肩膀,将人拖到膝上。犯错的那姑娘彻底慌了,再编不下去那些个检讨式长句,她几乎快哭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薛团,我再也不会犯这种错了......有人在啊薛团,有人在......”
在场的其他士官可能都见过或自身经历过:拖着酸软的双腿甚至鼻青脸肿地躺到床上,或禁闭室里。如果薛文直要做的是把人裤子扒了打屁股,那本质上对她们而言也没什么区别,算不上一件稀罕陌生的事。犯错女孩提的“人”显然特指不常在句芒的周致,她们可能觉得她甚至不常在基地里,跟那名见习医生也不一样,她身上有一种叫人不知所措的东西。
“她应该在。”薛文直冷淡地说,“理论专员为什么需要在场,这很令你疑惑吗?”
一瞬间,犯错姑娘的羞惭涌到了顶点。在这之上,废缆嗖地招呼上了她被扒光的屁股。啪啪抽打下来,姑娘可能原本忍着哭要受罚,不知是不是有关周致轻轻咳了一声,她突然又伸手向后捂住屁股,向薛文直大声哀求禁闭之类的处罚。警示性地,姑娘裸露的屁股被扳回冲着人的方向,咬着数目狠抽了数十下。她不再挣扎遮挡,只是撅在薛文直让她撅好的地方,捂着脸开始哭。颜色开始条条道道地铺陈,带着打下去时候带起的颤动。比开始时多出来的颜色浮在充斥冷色淡色的场景环境里,很艳,很亮。空间既狭窄又亮堂,像一块画布。
梁栀对眼前场景多少也有了解,这是军队不知道沿袭多少年的不成文的惯例了。基本上挨过一顿打,失误就一笔揭过。更兼当错误能够得到妥善善后时,犯错本身就会被定性为某种有关思想滑坡的谴责,而不是跟实时代价挂钩。惯例,周致习惯某件事情发生?梁栀忍不住看向周致。这个事实格格不入到了令人困惑的地步,显得表达它的句法都那么奇怪。
“对不起,中校。”
周致于那纠缠的两个人几步之外站定。她的语调平平,一股叙述感,甚至可能有点丧气的冷淡,觉得既然事情根本就无力避免,不知道为什么要搞出这阵仗。“先回主舱比较要紧。别的事情,我想还是之后再忙。”她像结束计算的时候一样向薛文直点了点头,随即径自开始进行封闭出舱服仓库的操作。
合成语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舱门已确认关闭。
出了这档事,显然周致也觉得接下来的恋爱会谈得怪怪的了。她肯定能察觉到梁栀那时在不停看她、本能地对她的反应有所期待,不管那反应是什么。这么多年来,她们其实一直有一点回避对方工作状态的默契。在信里讨论和辩论怪怪的事情,跟共同身处其中的感觉并不一样。等梁栀回到自己那间居住舱的时候,周致的私人物品已经消失。她已经真的走了。但那个触觉感受装置留给了梁栀。轻飘飘的,保存在一个塑料自封袋里,像一片藻类。
TBC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周致靠着列车座椅的椅背,臂弯里夹着一只硬壳档案盒,盒里有几封厚重的报告书,牛皮纸袋装,靠外侧有一封薄的。太阳光太白了,使天色透出一层金属灰,桥沿的水泥灰与海水的灰白浪迹合而又分、分而又合。周致盯着海岸迫近视野,眼睛一眨不眨。列车大体上平稳,但稍有晃动时那个薄袋子总会跳一跳。她的一根心弦系在上头。她把那个叫季维的研究员的死亡报告偷偷拓走,像情书一样保存了好几个月。她对季维有过三次印象,第一次印象是季维是个不玩游戏的人,第二次还是不玩游戏的人,第三次是死人。
两年前,周致参与了那个由各个科研院所与企业联合召开的发布会,关于虚拟现实产品的大规模商业化。季维当时仍然属于其中一个科技公司的机器人科学实验室,长期被派驻到K024进行研发工作。在发布会上,季维承担了一部分展示环节,接受了一些采访。大概也是出于某种要求,季维穿着带兜帽的文化衫和牛仔裤,人看起来内向、固执、某方面疯狂,符合企业想要在发布会上展示的某类固有印象;她回答科技记者的问题时专注且自然,而致辞时,则是一个在镜头下紧张但笨拙地渴望向所有人分享科技如何影响了她的生活的形象。
“是不是有人也对一些有种感觉,觉得它虽然很有画面感,但那个画面,那种表达效果,好像也不怎么真切,像电子插画,描写的一切物体都笼着层人造光,呈现得过于清晰,又有点虚幻。可能因为读书的时候我不玩游戏,我那时候起来觉得很别扭,我一直以为是我的主观感受有什么问题。”说话时,季维持着一种梦幻的语气,“我现在明白了!那是写实,只是尚且处于未来式。它们现在到达了,朋友们,它们现在成真了。”
“当我再看到那些十八世纪的文学批评,里面描述那些文字具有‘油画感’的时候……对不起。”在镜头里,季维的眼泪淌了下来,而当“油画感”从她口中出来时,台下已然响起雷动的掌声,这一刻人们没法不沉浸在这种亢奋的感受里。季维几番抑制住哽咽,将演讲继续:“……我突然才想到,哇,一个时代,我正在参与建设一个新时代的象征。”
在会场注意力的聚焦下,季维的声音听起来几乎只有一点点假。如果不是周致在发布会之前已经对季维有过一个印象,她几乎就要相信眼前这些言行是季维的真实性情所致了。
那个印象产生时,周致和季维恰好都在K024的太空域,同一个交通舱里。信号的极度不稳定让大家都在做打发时间的事。季维的一个同伴攒够了什么游戏里十连的条件——大概从前运气一直不好——正捧着手机屏幕到处撺掇别人帮她点下抽卡键。有人好笑地说:“你让季维抽吧。季维从来不玩游戏,她的新手保护期还在。”
“季维不玩游戏?”
“季维一直不玩。让她抽,她的运气比我们加在一起都多。”
“我其实有一个更好的主意。”被点到的季维矜持一笑,持着一种犯贱的建议语气,“你可以用屏幕给自己一耳光。如果抽出了满意的卡,那自然好;如果抽的结果很烂,那你也得到了惩罚。”
“我看你有病。”那同伴说。
“快来帮我抽——求你了。”那同伴又说。
季维的眼睛里泛着某样轻快的光,她说好好好,依言接过屏幕,然后,趁人不备轻轻给了她朋友脸一下。在朋友不可置信地瞪过去,准备扑向她和她打闹的那一刻,她亮出屏幕,使朋友愣住,眼睛瞪得更大了:这十连出了四个珍稀,一个稀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看吧,我说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季维说,然后所有人近乎疯狂地大笑出声,笑得几乎要挤出肺里所有的空气。
并不是说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能够相互否定的因果关联。问题在于,交通舱上的印象看起来像一个暗示:季维明白自己在这里做什么,她有很强的选择生活方式的主观能动性,她的生活不会因为发布会宣告的事情而发生什么改变,所以那些情感表露不像是真的。基于现实而言,K024的地面部分虽然一直在给有钱人提供虚拟现实服务,但实际上这个地方开放的最主要目的是作为一个大型实验场,通过各种方式采集数据以便建立不同重力环境中的人体行走模型。这个目的从未公开过,但那些敏锐的研究员应该可以隐隐猜到这一点,包括季维。而季维是个长期在K024上生活的研究员,起码在她的认知里,刺激模态和柔性传感器的研究进展并不会因一些顺带的商业成果而到此为止,那些改变人们思想感情的阶段性成果并不能给季维这样的人带来更多感受;基于逻辑预示的未来而言,企业一直在向政府支付高昂的费用,租用发射装置、通信设备和实验环境,获得政府允许它们获得的数据,所以在这里展开的研究显然是为了总有一天投入大规模商用。季维明白这一切。
但是不久以后,季维放弃了企业的实验室工作,据周致所知她回了研究院,进行的工作仍然与应用在地外环境的柔性传感器技术有关;又是不久以后,她自杀了。
不管发布会为了宣传度而过度强调了主讲人身上的哪些部分,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实的:季维的年轻和她创造过的价值,她带给过人们的期盼是真的,而这意味着不少人和材料都需要围绕着她的死亡所造成的空缺打转那么一阵。那个与季维的工作内容有关的实验室关停了非常短暂的一段时间,然后忙得更人仰马翻。大概季维的死和工作本身都很让人丧气,“或许有什么一早就是错的。”当他们因长时间回不到生活的地方而从综合治疗舱中出来时,周致听见一个研究员这样嘟囔。
那些电极片刚刚离开身体,药物在血液中起效,他们的肌肉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维持正常重力下的状态,但大脑深处仍然有一种尖啸的冲动。当飞行器的引擎启动、束缚装置紧得让人想吐时,那个研究员开始无声地啜泣。“人的感受和认知,这些太容易被影响了,对吧?”察觉到周致的注意时,他苦笑着回应她。这个人认识了季维相当长的时间大概也算不上真的长,鉴于季维的人生比较短暂,他可能在这一瞬间彻底受不了了,受不了身边的人都只知道季维是一个已死的自杀者的这种孤立无援的状态。他开始几乎无意识地向周致分享活着的季维。其中包括很久以前的一些文字:
是因为刚刚经历一场失败吗?我常常陷入恐慌。有一次怎么也推不明白一个过程,然后去问老师。我记得同学在惊异,当他们看到我去求助的时候。没有人觉得我会解决不了那个问题,我应该轻而易举,在他们眼里我做这些就像喝水一样容易。我跟他们一样来问问题简直就像一个玩笑。老师笑着说:你会的,你只是看错了,你再看一遍。我感到焦虑压迫脑子,我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没法想明白。老师保持着那种耐心、和蔼的微笑,语气平静,还是那么循循善诱地劝导:你明白的,你再看一遍。我几乎就要承认我很蠢,我希望老师也这么认为,接受我其实很蠢这件事,我希望她告诉我答案。我几乎就要这么说了,但我没来得及,老师止住了我的话头,无比笃定地重复道:你再看一遍。那一刻,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不知怎么就盘桓着一个念头:如果我真的不会这道题,我就会死。我有点机械地捏着那张写着过程的纸走了,把老师留给那些真的需要答疑的同学。可是老师并不是一个坏人,也不是一个坏老师,相反她做了她该做的,她对我就是有这种定位和期待。而且我确实看错题了,它确实很简单,微不足道,我甚至都已经忘了它。可是那一瞬间的感觉我一直无法忘记。那个念头就像一个诡异的既定的概念,就像世界出错了。是我的问题吗?帮帮我吧,就只是帮帮我而已,我只是想要一点帮助,为什么就不能简单地帮帮我?那个瞬间里脑子一直塞满了这些重复,我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这些旧文字出自一个相当稚嫩的季维,可能在读中学或身处于一个更闭塞的环境,一个把失败、恐慌和求助都看作某种精神独立失败象征的青少年。这件事可能真的挺意义重大的,毕竟它甚至打败了那种青少年的自我炫耀本能。这些文字里含有了太多季维强烈的情绪,它使得这名认识季维的研究员看起来很快清醒回神,不再继续这种歇斯底里的分享。他几乎是慌张地退出季维留下这些字的社交账号主页,飞快地清了清嗓子。
“我只是说——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她的死亡值得更多体谅,这总是有原因的不是吗,不全是不负责任。”他最后干巴巴地说。
“当然值得,是的,一个人需要为自己的死负责无疑是一句非常好笑的话。”周致同样草率地回应着情绪失控的研究员,配合对方当作一切无事发生。
但是这一切还是发生了。接下来的日子,生活开始蒙上一层古怪的感觉,事件与事件的联系开始令人困扰,不再一切如常。当周致在外勤中更频繁地与现役军人接触的时候,她目睹失误发生,她看到军官似乎正准备给那名犯错的士官一耳光,但硬生生忍住了,最后她打了别的地方。就在这时周致想到:她这是要避免打到她的头,所以,这应该就是第一批在脑子里装上安慰传感装置的士官了。想到这一点,周致头皮发麻,几乎开始晕眩。周致知道体罚在军队里几乎约定俗成,那些犯错的士官挨过打以后,揍过他们的上级往往会报上一个无需备案的风险指数评估值。毫无疑问,那些犯错的人根本无力承担他们的失误造成的后果,那些误差导致的报废或额外的能源损耗,那些钱或那些导致职业生涯受到影响的处分。体罚然后免责,这非常像是他们最后最愿意给自己选择的处理方式。她仍然明白纠正这些错误需要时间和条件,但是她的感觉不再一样了,她开始觉得纠正的过程太过漫长。
数月后,周致使用过那场发布会上商业化了的产品,使用的时候感觉灵肉分离。它已经应用得很广泛。她用它和朋友见过面,互动的时候朋友抬手拍周致的肩膀,一下两下三下。他表面上拍了周致的肩膀三下,但其实周致把触觉装置唰唰拿下来又安回去很多轮,把这三下拍肩膀分割成了好多份,像蜜蜂高频扇动翅膀。这样做没什么意图,只是当感受是由这种隔空的刺激而来的时候,她很难忍住不产生这种戏谑自己感受的意图。这时候她幻想有一个滑稽剧作家正在偷窥她的生活,然后把这一幕编入剧本。等到这生活模式扩无可扩、现实无限紧缩的时候,说不定会流行起做这件事。目前来看,所有人都还太爱这种生活了,正在愿意为它付出太多钱,这是一件麻烦的事。
有一项新产品,季维离职的那家科技公司正在试营。他们承诺已故用户的社交账号信息不会被清除,只是相关账号上的数据会被收集用于制作已故用户的拟人形象。你可以提供更多的数据来完善你的故人的虚拟形象。这使得周致注意了一下季维遗留下的那些账号,然后惊讶地发现这其实是季维为自己的死亡准备的私人娱乐点子,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成为了一项公司业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个私密场所设置在季维的个人服务器里,像一个非常基础的单机游戏。在最后为人生空出的时间里,季维或许成日成夜地做这件事,也或许想起来就做,带着一种没人在乎的轻松;她自己其实也不怎么看重这件事,但做的时候会有一种饱含兴趣的专注,本能地尽善尽美;周致解决掉开头那些有没有虚拟现实都无所谓的解谜游戏,通往季维保存形象之处。
看到有人来,季维的形象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
“停,停。”季维的形象说,“我知道你们是来试图讨论我在某篇文字中所表达的歇斯底里情绪,但这次我不想参与。确切地说,我往后都不会再参与了。鉴于这是一个跟象棋游戏相关的补丁而非我本人,我可以声称我将和对弈胜利者讨论他们想讨论的问题,你们也可以来试试看是否真的是这样。我不为我的任何言论负责,我享有死人的一切特权。”
“呃,对不起,我是有别的事想问。”周致说,“你已经不享有活人的权利了,不会让我走的,对吧?”
“那你就不是我的朋友了。”季维的形象从棋盘边转回来,若有所思地盯着周致,“我的朋友通常是来找我宣泄那些只有面对死人才能释放的感情的,比如就那篇愚蠢的高中日记进行发散……这个不谈了。而你听起来有点像是被我的死因调查报告逼疯的人啊,要么就是被迫暂时接手我的实验的学生?前一个我大概还留着点检索信息的能力,给你们搜个符合我信息的模板怎么样?如果是学生……”她苦恼地拍了拍额头。
“嗯,我是在K024上和你共事过……算是共事吧,我搞磁学。”周致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阻滞,“你有过……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的想法吗?”笃信自己的创造会让世界变得更好,又发现事与愿违的感觉。某方面又土又俗,但几乎就是学者约定俗成的死法。
“呃,大佬,鉴于我只能勉强算个工程师,未遂的,”季维的形象无奈地将手中棋子一掷,她显然对周致真正想说的内容很敏锐,“我的学术水平还没到让我困惑得想死那地步呢,就只是这样而已,没您想象的什么突破的可能啊,让团队厚积薄发的阻碍啊,从无到有之后的哲学问题啊之类的。确实不尴不尬的……呃,我不想活还必须什么特别高大上或特别不堪的理由吗?”
“我搞了一个补丁——”指指自己、棋盘,“可以给非要来的人当棋友,就当给自己赛博烧纸。”季维的形象感慨地笑了笑,“我挺希望它不要被清理掉。终于知道为什么以前有人那么在乎自己的牌位了。既然碰上了,大佬,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帮帮我这个忙?”
它已经被商用了季维,你或许会成为招牌。所以你不会被清理掉,你会像我第二次见到你时一样,站在台面上。
“好。”周致说,“那我顺便也和别的能做的人说一下,如果我实在没有信号——”听起来像是遗愿的事情,让她觉得在做决定之外有和虚拟事物互动的必要。
“啊?不不不,刻意保证是不用的,”季维的形象吓一大跳,“其实无所谓的!开个玩笑啦,我没有真这么在意这个赛博牌位,这种事有缘碰到我就提一嘴,刻意跟人说的话就好尴尬啊。大佬您也随意,我没有在认真求您帮忙的。”
你或许会被篡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周致说:“好,知道了。回聊。”
“啊,我觉得可能没太大意思。”季维的形象夹着棋子侃侃而谈,“如果您指的是我的挂,蕴含太复杂意思的话我没法像真人那样回。如果您是指活的我,其实我本人也没比这个——”季维的形象指了指自己,“——多出多少内涵……”
周致再也无法忍受,没听完便彻底退了出去,她意识到是“回聊”一词触发了这段回复,一段看起来很像是季维本人会做出的表述但实际仍然是为了满足缅怀者的渴望而呈现的互动效果。她没有被清理掉,她成为了另一个深渊。让活人付出回忆来换取一个高价电子骨灰盒,她再也想不出比这还亵渎的事了。她私藏了一份那些官方的死亡报告,但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回想那些死因调查以外的季维。
从这以后,无论身处哪里,周致都发现自己无法再给梁栀写信了。她提笔写过一些字,但过不了多久,就又团起信纸,扔了。她不再觉得自己感受清晰、有真实的可供记述的东西、有可以强烈表达的观点。类似于急需补充热量的时候,包装糕点特殊的甜腻感在舌尖上滞留、化开,她知道现在自己想吃什么就能立刻用技术得到吃什么的感受,但这愈发让她想不明白自己想不想吃,自己想要的仅仅是口感呢,还是那种生活,她分不清。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的感受和认知,这些太容易被影响了,对吧?”季维那位旧识的声音浮现在脑海中,轻柔的,悲伤的,失控的。
无论世界是什么样,至少她不该是这样的,她还有事情要去做,这一切才刚刚开始不是吗?每当这个时刻,周致都不得不令自己再去回忆一些更久远的事情。那些最开始时候的基础生物实验课,那些充满掌控力、让人觉得自己可以改变世界的感受。长得标准的环毛蚓被挑出来,用无水乙醇杀死,运到实验室里等着他们解剖,为了让他们脑子里的概念具象化。环毛蚓滑溜溜的,下刀较难,她盯着桌子上微疵的消化道展示,想:我这是第一次解剖,还算尊重吧。接着是康乃馨。萼片很硬,下刀的力道得用得更大,但控制得当就可轻松完美切开,挺好。摄像设备移到合适的角度,记录她的成果。花瓣与花托一层层摆好,雄蕊虽排放整齐,看起来仍然像遍撒一桌,像小孩用水彩笔画的烟花线条。那个时候的她看着,心里升起一股仰望星空般庞大悲伤的爱意。在此之前,让世界成真是她战战兢兢的愿望,从今以后她的世界就是真的了,她再也不怀疑,并可以为此而活了。
天色被滤去,剩下车厢里那层昏沉暖和的灯色,列车呼啸着驶入隧道。这是一场过于漫长的外勤,周致回过神,想。等列车抵达,回住所之前她会先去一家小店买碗馄饨,坐在店里,吃完馄饨后一口一口地喝汤,把碎馄饨皮舀上来抿化,把汤底的虾米和蛋皮捞上来嚼着玩。吃完了,人就有一种睡饱了的感觉。屏幕在昏暗的车厢中亮起,周致回过神看手机,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张冉的一通来电。
周致接起这一通,应道:“张老师。”
“你正在返程吗?”张冉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传入耳中,有些车辆行驶的背景音,有一些城市里的嘈杂,“我想我应该可以去接你。”
周致花了几毫秒接受这个安排。思量片刻,她又提了提自己回到地面上以后会去那家小店的习惯。
“好。我和你去。”张冉说。
tbc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算了,不去吃了。”周致在给自己系安全带的时候说。张冉的车又大又粗犷,坐在座位皮套里调整坐姿时会让人感觉自己是一只实验兔子,小只的那种。
张冉目不斜视地启动车辆,说:“想去就去。”
听起来一点都不像让人想去就去的意思,周致腹诽。但反正她知道张冉关注的是她那些调查报告以及她对做调查这件事的态度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反正她俩又不是真奔着小馄饨去的。“我是说我不想去那儿了,换个地方行吗?”周致说。
张冉侧目看了周致一眼。没什么不行的。
对于报告的内容,张冉只是浏览了一下目录就已经相当信任。周致在她看文件的档口就着办公室里的沙发和茶几吃一份盒饭。张冉合上报告,将它们暂放在桌上,提起事情的口吻开始变得日常而温和随意:“比你想象中的更顺利,还是不顺利?”
“不好说。”周致说,“主要因为通常我是那个让事情变得更顺利的转折点,所以事情究竟算不算以往定义的顺利,我就不好说。”
“压力有些大,是不是?”张冉一下子笑了出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熟悉了周致的这一点:强调自身的能耐意味着一种歇斯底里。张冉总是这么敏锐,周致心想,不过他们这种敏锐是必要的,他们靠定性一些事情来决定很多人的人生。
“亲自做调查的感受总是不同的。”张冉看着周致收拾吃完的饭盒,把垃圾袋扎好打结,近似宽慰,“我知道你害怕看不清问题全貌的那种感觉,因此你擅长自我抽离。但要真正处理问题,获悉实况,你必须回到问题中去。”
“好吧,我没有畏缩。”周致有些烦乱地灌水,把盖子拧开又拧上,把张冉闲置在茶几上的一支笔拿到手中不停地转,“我只是有感觉变得不一样了。我只是需要时间适应——不,我已经适应了……不,我......”
我没有适应,只是我反应过来我并没有回避这些事情的余地,一点儿也没有。周致在这一瞬间内意识到了自己真正在想什么,而回归了沉默。在以往,她所熟悉的学习探究过程或许伴随着阻碍与那种精力耗尽、一无所获的痛苦,但是一个对的结果、一件对的事情并不造成痛苦或伴随痛苦。而在参与这些人群中的事情的过程中,周致都快记不清自己如何一遍又一遍地想过多少次那些历史政治课上的内容了。那些与K024相关的丰碑,譬如抟土计划,那个造出了仿生人的计划。
在抟土计划的成果出现之前,人们喜欢赋予仿生人一些伦理意义和文艺价值,譬如被忽视的精神需求,被定义的人生,被随意奴役驱使的生命等等;赋予它们能够渲染出充足戏剧性的工作,士兵、杀手、间谍或替身政治工作之类的;但谁都知道,没人会打算让一个比人命更昂贵的东西来代替人本身可以胜任的工作,一条能够被牺牲而无需为之负责的命本来就要多少有多少,不需要另费心思把创造力用在这上头。历史政治赋予抟土计划的意义是:一种对一切基础科学万物诞生之因具有探索精神的思维模式的具象化过程,仿生人的诞生代表着这种思维模式不是空谈,其意义是一个浪漫的硕果,象征着恒星文明的科研思维终于贴合了恒星文明的生命诞生逻辑,壮阔的未来正在展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在参与这些人群中的事情的过程中,周致容易不断回想起这些内容,来提醒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多么正确和重要,然后周致就会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个跟自己有关的后续计划,然后她就会强迫自己停止想这些。
此时此刻,周致没有在张冉面前回避自己对季维的死亡起的注意,那份死亡报告仍然躺在档案盒里,张冉看到了,没有更多关注。某种程度上,这鼓励了周致的开口冲动。
“好吧。我容易忍不住去想,如果,像秦曼和赵昱君,像季维,这些重要的人最后都死了,还有那些就我所知因辐射病去世的老师,我亡故的导师,这些总归是非自然死亡的占比……”周致停了片刻,她知道张冉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她有些忐忑,因为猜不着张冉的反应,“如果这样,用那些计划的成果作出的推论在规律性上是否存在某些片面?包括抟土计划在内的后续计划,其中存在不可执行的部分,只是我们恰好获得了原本预计用那些计划得到的成果。”
而张冉看着她笑了,笑容里有那种对不知世事者的纵容。她没有生气,但也当作周致什么都没说。她的回答甚至蕴含着不以为意,和一丝逗趣:“你不是也很重要吗?”
周致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没有完全空白,但是一阵频闪。没来由地,季维的那篇遗留日记像是降临在了她脑子里,莫大的无助感通过血液席卷她的身体,有一瞬间她感觉疲惫到无法动弹,眼周浮现出刺激强烈时那种鲜艳、斑驳的彩色色块。那一瞬间很快消逝,像是闪了一下,世界继续照常运转,张冉仍然在这世界中微笑。
“我明白你的担忧。”张冉最后正经地说,依然很温和,“你认为这或许意味着人不应该进入自己无法完全负责的领域。你或许在质疑,我们所追求的那个最终结果,我们的愿望需要美好到什么地步,才能让这一切值得?”
“缓慢地了解真相和瞬间知悉所有真相对人来说有什么差异?”张冉问。周致愣了片刻,第一反应是她那个与非微扰理论相关的模型,它拓宽了一些天体状态方程描述的范围,从而最终导致了泛星文明假说的提出。
如果说曾经的观测像一个人能够从自己的窗子看到的邻居家的灯光,他们仅仅能够通过那盏灯光判断这间屋子里有没有人在、有没有人长期居住——他们能够通过现有的观测条件来判断目标天体所属系统是否存在或曾经存在过具有可控核聚变科技水准的文明。并且观测结果与现实必然存在时差,倘若邻居打算短暂地走出屋子前来敲一敲门,大概不会打算把自己屋子里的灯关掉。而现在他们能够看到的是楼幢,许多窗子,许多灯光;固定范围内,有些楼幢的灯光像租期不稳定的写字楼,有些则具有规律,像房间功能性固定的别墅,呈现出一个人一天内的生活轨迹。泛星文明假说认为,这规律是一种在大范围内实现熵转移的科技成果。
第二反应不太能算个反应,是精神恍惚,整个办公室的画面都有一种更强烈的失真感,装潢太千篇一律:书桌档案柜,茶几皮沙发,长期光照处或摆或挂一点好养活的绿植……让人不太知道自己在哪里。
周致把目光缩回张冉确确实实坐着的地方,张冉的形象收束回一个人的模样。私服,刚开完车,风衣肩下和袖子上有很多褶印,手心握着刚注入热茶的水杯,杯口袅袅腾着水汽。这两年,每当周致与张冉近距离会面,她总是能看见张冉隐隐泛白的发根,但张冉总是需要把头发染成自然的漆黑,显得人更精神、平静。她的面容因隐藏着锐利坚毅而显示出某种面对巨大压力的底气和行动力,它们总是相辅相成:压力大而需要隐藏,隐藏暗示着压力巨大。当张冉再度开口时,周致几乎立刻后悔了,若有若无的汗水渗出皮肤。对这一切,她为什么要疑惑,为什么要发问?一旦她知悉了任何事因,她就必须得为之负责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认为没有差异,孩子。我不认为了解事件的不同部分会带给人不同的感受;如果你身处某个阶段感觉痛苦,那只是意味着整个事件本身就很让人痛苦,推进它的过程是艰难的,无可避免。在其中做一个无知者,需要承受浑浑噩噩、被损害而不自知的痛苦;做一个仅仅知晓规则的人,需要承受无力的、受人摆布的痛苦;一个知晓规则而充满行动力却对一切已经绝望的人,需要承受麻木的痛苦;而还没有绝望、有志于改变一切的人,则需要在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之前,做尽自己最不想做的事。你知道在建立新的规则之前,你必须成为最熟悉、最会使用当前规则的人;你必须承受矛盾的痛苦,不被理解的痛苦,牺牲无辜者的痛苦,在某些时候必须践踏别人的痛苦。我其实认为你的感觉没错。对美好的向往不能让我产生那样强烈的愿望,那愿望只是出于想让自己摆脱痛苦的强烈本能。”
这个几乎等于倾诉的画面组成很单调,仅仅只是张冉上下唇开合,不徐不疾,可是声音也像受到干扰一样有所失真,几近要让人焦虑性质地睁大双眼,淡薄的泪雾有浮上干枯眼眶的隐隐冲动。还好,张冉最终说出的话比较近似于说教,而且有点戏剧化,跟倾诉关系不大。周致感觉身上的冷汗正在慢慢变干,水分一丝一丝抽离到空气中。但不管怎么说,张冉的解释如果这算解释跟周致的感受指向同一个事实:她们没有回避的余地,一点儿也没有。更何况周致怀疑张冉其实主要是为了旁敲侧击到泛星文明假说用以刺激她的决心,剩下的不管算说教还是倾诉都全是写意发挥。可是很无奈,她确实被刺激到了。
“需要声明:我对一些事情的感受是不一样了,但我的认知不会被改变,请您放心。”周致最后将目光聚拢到一个不触及张冉与那些报告的范围内,声音平板,“我能照常完成汇报,不会受影响。”
“我从来放心你。”
这一次,张冉流露出真正柔和的容色,她从桌后起身走来,揽着周致的肩,将季维的死亡报告怜惜地交还给周致,像发了一枚安抚糖果,在送周致出门时说:“放松点,汇报之前好好享受你这个小假期吧。”
说是假期,但其实周致还有一堆实验数据要整理。不过张冉没有过问这些部分,她不需要确认就可以知道周致能够为了它们付诸一切。
第二天仍然是在高铁上时,梁栀发来短消息,周致在消息发来的十几分钟后才看到。
梁栀:下班了
梁栀:昨天晚上有一个奇葩
梁栀:因为夜班护士投诉医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梁栀:他觉得护士站开灯影响他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