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公拱了手老老实实交代:将军放心, 陛下亲自去探望了, 还有徐太医在, 定安然无恙。
李固去看他?驻足愣怔。魏公察言观色:没做什么。
小将军垂下头, 陈明在宫门前等他, 他们一同将他送回将军府。叶十一钻进马车里, 陈明掀了帘子,回头望向他:十一。
望着窗外的人脸色有些白,仓皇回头,那一丝茫然无措没能掩住,细细地散落于眉眼间,慌忙把脑袋埋下去,不想让人看见。
就当做了一场梦。陈明说:梦醒来,君还是君,臣还是臣。大不了就当挨了几口咬,你还真能与疯子计较?
叶十一抬头,眨巴眼睛。陈明从来没说过李固一句坏话,从前两人在边塞,陈明对李固总是夸赞的,说他心有大志,胸怀天下,说他是称职的皇帝。
他们都说他是好皇帝,谁也不说他是好人。
好人当不了皇帝,在兄弟阋墙那一关里,便成了皇图霸业的垫脚石。
陈明对李固忠心耿耿,能说出疯子二字,实属罕见。叶十一笑了下,轻扯唇角。
陈明微怔,静默地凝视他。小将军生就好皮囊,白皙似玉,矫若明月,尤其那双眼,又大又亮,玲珑剔透,合该在花前月下时,绛红喜帕掩面,露出一双含羞带怯的眼眸。
谁都夸将军府家的嫡长女漂亮贤惠,却不敢振振有词地接下一句,她那弟弟,若着容色,新上颜妆,即便风华绝代的女儿,亦是相及不上。姐弟俩或许生错了样貌。
顶着这张脸,即便骄纵任性,以色侍君,也无人肯忍心责怪。自来漂亮的人,无论男女,谁不喜欢。何况陈明见过他为王朝付出多少。容颜隐入尘土,少年久遗大漠,披肝沥胆,死而后已。
咱俩聊会儿天。陈明想了想,朝魏公道:劳大人驾马。
魏公点头,笑呵呵地:年轻人呐,说不完的话。
聊不完的天,过不去的年少。
陈明钻进车厢,和叶十一挤了挤,两人便又像在大漠时,孤月下,盘膝对坐,畅所欲言。那时风正呼啸,马正嚎啕,山河未定,不敢归家。
那年有件事,我始终没想通。陈明搓磨牙花,说道:本来想问你,陛下又召我回京,没来得及。这会儿可算得着空闲。
叶十一斜歪身子倚靠厢壁,如旧时那般看他。那眼神仿佛老练的洞悉一切,却又清澈透底,干净似孩童。
陈明暗叹,谁能想到将军领兵在山坳关冲杀,血里扬马蹄,火中拉铁弓,任山风咆哮,他岿然不动时,也才十八。
分明三四年前,还是个上房揭瓦,调皮捣蛋,半夜砸老侍郎家窗户的毛头臭小子。
人怎么能在一夕间,就从二八年华长成了不惑?
陈明仿佛陷入遥远沉思,娓娓道来:那年跑了个逃犯,十三四岁的倒霉蛋,家中贫寒无力供养,府兵招募时爹娘为他递了投名状。
小小年纪,背上行囊,来不及同爷娘告别,随大军去了战况最紧张的边西。
蛮人不开化,茹毛饮血,杀人如麻。边西每天都要死很多人,那倒霉蛋亲眼见突厥闯入城中,劫掠扫荡,他们杀完人,还要吃人肉。
倒霉蛋数不清,那天究竟死了多少人,城关前残阳如血,边州里血流成河。他跪在城墙上,哭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两只手不停发抖,忽然想,我们的朝廷啊,还管不管这些可怜人。
大漠风沙,凄唳似哀嚎。
那场屠杀,倒霉蛋侥幸逃过一劫,后来叶家军到了,他被编入叶十一麾下。
他一直想离开边塞。陈明想喝酒,手边没酒,他遗憾地摇了摇头,跨越光阴怅然喟叹:他是叶家军,第一个逃兵。
受不了无休无止的战火,夜以继日自那场屠杀噩梦中惊醒,人间惨状,断肢残骸。
东街卖鸡蛋的女孩被□□得断了气,死前蛮兵还用刀子砍掉她双臂,西街读书人爬上城墙要和他们同归于尽,蛮人羽箭穿破他满腔愤怒的胸膛。县太爷丢下妻儿家眷独自逃命,炸.药轰开的城门下,不知谁的断手破开泥土,血肉绽裂外翻,指向高高在上的苍天。有人肠穿肚烂,有人生不如死。
秃鹫立在残破石像上,虎视眈眈。
他差不多已经疯了。陈明呢喃:连逃兵都当不好。跑到了突厥人的地方。
白天叶十一当着众人面怒骂:逃兵可耻!夜晚换上夜行衣,孤身前往突厥救人。
等军师得知叶小将军被突厥人俘虏,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突厥人将李朝年轻的将军困在枷锁与铁链间,远远朝他们耀武扬威。
陈明眼睛好,看得最远,他立在弥漫恐惧的最前方,看见叶十一耷拉脑袋,双手双脚覆上裹紧的铁圈,像个木偶,由穷凶极恶的突厥人拉来拖去。
没救了,那时所有人都在想。
主将被俘,残兵败勇。
陈明回头,从不出逃兵的叶家军,或大或小成千上万双眼睛,尽是沮丧与绝望。军师跪倒在地,悲愤难言。
突厥猖狂大笑。
陈明眼也不错地,紧紧盯着叶十一。谁也不知道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突厥人打开笼子要将那只困兽捉出来,只在电光火石间,陈明眨了下眼。
剑光一闪而逝,长风呼啸,秃鹫闻腥而来。陈明跑向他:叶十一!!!
剑斩头断,始终安顺不言的年轻将军,不知何时,双手双脚摆脱铁圈,浑身是血屹立于突厥人的兵马前。
突厥人的主将死了。死不瞑目,他本来坐在马上,头颈断裂,一剑平砍,连头带身子自马上栽倒。叶将军翻身上马,长剑滴血。他回头看向始料未及的突厥蛮兵。
上一秒得意洋洋的蛮子,下一秒如见修罗。
叶家军士气大振。
陈明来不及跑到他身边,叶家骑兵已重振旗鼓冲了过去。
残阳如血,旌旗猎猎。
他听见他清亮的声音:杀。
那天,突厥残兵,无人生还。
我想不通。陈明认真又好奇:对待李朝主将,他们绝不可能疏忽。枷锁铁圈必是核对了再核对,保证你无法挣脱,任凭你武功盖世,除非断臂,逃脱不得。
陈明想了想:但我也听说过,削足适履。那得多疼,把血肉生生削去,连皮带筋贴着骨,自那窄小铁环中,方求得一线生机。
战事至残酷时,也不敢相信,那么疼,他能下得去手?
似乎是非常久远的事了。叶十一都快忘记,垂低眼帘想了好半天,点点头,理所应当:是啊,不削肉,逃不掉的。
陈明语塞,事实如他所料,将军又不是三头六臂,除非如此,他还能有别的办法逃出生天?叶十一并非无所不能。
疼吗?陈明问。
叶小将军茫然: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陈明望向他手腕,只余左腕内侧一点淡红疤痕。若非将军实在太白,这红疤也要看不出来。叶十一揣手,不让他看:摔的。他辩解。
陛下问过吗?
车轱辘辙压过石板路,马蹄哒哒,窗外一轮皎月,四下无人的空巷里,呼吸愈发清浅,像是怕惊醒梦中人。
问了。叶十一低头:问我是哪家青楼女咬的。
陈明静坐,相对无言。叶十一扭头,眼角好像起了水雾,嘴上满不在乎地嘟囔:他以为我好色呢。
陈明拍了拍他肩膀。
魏公仰天望天,无声叹气,过一会儿,听不见车厢里动静了,他揣着袖子打盹,哒哒哒哒,一长段静默,叶府到了。
要知会令尊令堂么?陈明问。叶十一摆手:阿爷阿娘睡得早,不打扰他们。
小将军轻车熟路爬上门前石狮像,纵身一跃熟练地跳上院墙,回头朝陈明和魏公挥手:你们回去吧。我去睡觉了。
魏公见他精神,还是那么爱翻墙上树,安心些许,笑呵呵地念叨:将军早些歇息。
陈明抱臂,斜倚马车,笑道:改明儿有空,请你喝酒。
好。叶十一跳下墙,身影消失不见。
陈明笑意淡去,立直上身。隐藏在暗处的北衙影卫,不动声色团团包围住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