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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老板进了小卖部。

游叙说:“今天天气真好。”

谈梦西说:“真美。”

“给你看看更好的。”游叙拿出手机,给谈梦西展示几张照片,四个人和两辆车的现场事故合影。

谈梦西下巴差点掉地上,“你什么时候拍的?!”

“打架前,拍完手机就飞了。”游叙要是有尾巴,已经翘天上去了。

他什么人,心眼多着呢,留了证据,对方家长不联系他,他自会联系对方家长,跑不掉的。

谈梦西把最坏的猜测亮出来,“要是他们扯皮,不肯赔偿呢?”

“自己修。”游叙无所谓地挑眉,亮出自己烧了几个洞的裤腿,“我有能力承受最差的结果,人没事就好。”

谈梦西点头,“有道理。”

他们回身,再次仰望这片群山,在一座座深沉包容的大山,几十亿年前已经形成的石头面前,一百多亿年前行成的宇宙,公平的空气与太阳下面,一动不动地直立着。

昨晚,黑夜与黎明的交替间,露水落在肩头,把他们从内到外沁得潮湿。生活困境中的出口,人生意义的思考,令人苦苦挣扎的困惑错误烦恼,早已无关紧要。

他们体会这种仰望带来的渺小,当下要做的,并且以后经常会做的,只有一件事——在阳光下,发一会儿呆。

十几分钟后,村民扛着锄头路过,他们并排往车的方向走。

游叙问:“你会回来看那棵树吗?”

“不会。”

“为什么?”

“这地方值得来第二次?”

游叙轻轻笑了下。

谈梦西同样勾起嘴角,他会记得它,他也会有新的树。

游叙又问:“你想没想过,回去后又是日复一日?”

“你说的日复一日是有床垫睡,走两步能买到好吃的,每天平平淡淡,没什么大事,挣挣钱?”谈梦西反问。

“嗯,大部分普通人的生活。”

“这个普通人,”谈梦西指住自己胸口,“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到属于他的世界了。”

游叙定了会儿,也指指自己,“这个普通人也是。”

“再说了,不会一样的,哪怕每天看一页书,喝一杯不同的饮料,做一件昨天没做的小事,每天都不是一样的。”谈梦西拉开车门,“上车吧。”

游叙说:“好。”

迟早要出发的。

回到车上,谈梦西伸了个懒腰,系上安全带,重读一遍两条路的名字,“‘忏悔’,有一瞬间,我怀疑过这个邪门的路名,它给了我一些心理暗示。”

幸亏他是无神论者,很多东西早就埋在心里,等待合适的时机爆发罢了。

游叙打开导航,扶好方向盘,踩下油门,“不止路名,还有忏悔湖,忏悔山,这一大块邪门的忏悔地。”

这两个字又引得他们发笑,在车内笑得停不下来,真实地感觉到了愉悦和轻松。

好像把什么不重要的东西,落在那座山里,湖里,草坡上,陡峭的山顶,一整个“忏悔”的地方。

第62章 RUNAWAY

导航记得他们来时的路,自动导回他们家地址——很长很长又蜿蜒曲折的一条线。

他们需要导航的提醒播报,却没人提起车将开向哪里,只想快些离开这地方。开下细雨蒙蒙的盘山公路,他们在车里左右摇晃,海拔猛地降低,耳膜又一次闷堵。

加满油箱,开上国道,路过放老电影的小镇,广场空荡荡的。

谈梦西微侧过头,看反光镜里高耸的群山。渐渐地,拐个弯,看不见了,反光镜内留下无垠的蓝天,白云一朵朵地走。

他收回下巴,直视前方。

开完国道,熟悉的旅游城市道路指示牌出现。

游叙问要不要去古镇吃两百串烧烤,喝两杯奶茶。谈梦西说不饿,再走走看。路过这座城市,商场,酒店,一片毫无新意的现代建筑中,古镇的白墙黛瓦遥遥露出一片角。

他们没有说话。

一个看向前方,用一点点余光观察着右边的人。一个看向车窗,利用车窗的倒影观摩自己,也观摩左侧的人。

谈梦西拿出烟盒,咬一根在嘴里,“嚓”地点好了,递给游叙。

正好在过小路口,龟速前进,游叙接下。

谈梦西吐出这口烟,又给自己点了一根。

前面有点堵车,游叙闲闲地靠向椅背,挑眉望向他。他半抬着眼皮,眼尾两抹绯红,咬住嘴唇忍笑。游叙也忍笑,借吸烟掩盖过去。

他们还是没有说话。

过路口,上高速,风在玻璃外呼啸,一百二十码,车内嗡嗡地闷响。

高速公路,平稳丝滑的驾驶感,游叙想死它们了。

白噪音令人昏昏欲睡,他们不想睡,头脑和眼神反而越来越清醒,回忆起这荒诞的一路。

谈梦西低头看身上的衣服,淡淡地笑了下,扭头看向车窗外。栏杆飞速倒退闪过,他勾着的嘴角不住抽搐,情绪开始失控。欲盖弥彰地换个坐姿,他把脸扭向更右边,毫无征兆地流了眼泪。

他按下一点点车窗,肩膀在颤抖,牙关咬紧,心口好像破了一个大洞,任冷冽强劲的空气穿过身体。

高速的风大,游叙怕他吹得生病,关上车窗,调高空调温度。

没有巨大噪音的掩盖,谈梦西还是在座位上弯下腰。经历这么多次心碎和无助,他没有真正地哭。在这安全平静的空间和时刻,灵魂里的情绪找到一个薄弱口,全部释放,他嚎啕大哭了起来。

山洪似的眼泪,裹挟着过去二人之间的愤恨,怨念,恶言,猛地席卷他的全身;跳车时的绝望,遇到“邪恶青少年”的慌乱,两种不同又束手无策的惊恐和屈辱,像洪水里的木刺和巨石,轰隆隆地,饱含痛楚地,把他们在旅途上亲手筑起的、乌烟瘴气的、罪恶的一场梦境夷为平地。

隐忍了很久,爆发式的泪水淋透了他,淹没了他,盖过他的头顶,控制不住地迫使他回忆自己这一路,这一生,把每件散发着霉味的事件拿出来抖抖。

自我蔑视,自我厌恶,自我忏悔,再自虐式地读一遍,让这眼泪和大叫来得顺理成章。

过于脆弱的谈梦西,一遇到困难,免不了要流泪和沮丧。流过好多眼泪,他回头看看,居然也咬住牙,倔着劲儿,走过来了,身边还有游叙的陪伴。

读完一遍,他还在流泪,牙缝里发出呜咽的声音,痛苦品尝起来却很淡,已经左右不了他。

他们像两颗不太坚固的石头,生活的苦难把他们的棱角蹉跎,十二年的感情化成细碎又连绵的雨,砸得他们凹陷。他们用愤怒做惯性,滚过长长的路,翻过一座高山,在自作自受的暴风雨里相击。他们引来一道道真实的雷电,把脆弱斑驳的表皮劈成粉末,已经不是最开始的模样。

他欣赏提分手的自己和山顶的自己,也正是现在的自己,凶猛又英勇地放了一把火,把想要的、不要想的全烧了。

也欣赏坐在身边的游叙,现在的游叙,再没有那么多冷酷和坚硬,充满熟悉美好的生动。

他在久违又无穷无尽的泪水里获得好的感受,为自己、为游叙,为他们深深感动。

两位青年,二十出头到三十好几,做了这么多不值一提的荒唐事,变了,又好像没变,总之还是不能称为“合格”的成年人。

谁定义的“合格”?

他们不按规矩来,自己给自己打满分。

待车里的哭声渐弱,几乎听不见,游叙喊:“谈梦西。”

谈梦西捂着脸“嗯”了一声。

游叙说:“你看,前面很美。”

谈梦西不想游叙看见自己此刻的脸,整张脸涂了胶水似的紧巴,做不出表情,太浮肿,应该不好看。

“前面很美”这句话的诱惑力太大,他不能错过任何美好,抬起头,睁开朦胧的双眼——

无限延伸的高速尽头,天空的深蓝与灰暗交际处,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漫天绚烂的玫瑰色晚霞。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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