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的茫茫雾气,似隔着高山远水一般。
岑未济睁开眼,带着一点笑问:“来时不是说要近身侍奉朕吗?”
“怎得?太子殿下说话就这般不作数?”
岑云川下意识地开口反驳道:“不是!”
“不是什么?”岑未济却反问道:“不愿侍奉朕?还是不愿说真话?”
岑云川咬着牙,艰难的垂下眼睫,不肯再说话。
“你选这地方不错,池子确有奇效。”岑未济从水中伸出湿漉漉的手臂来,搭在池沿,随口道:“朕的眼睛,已经隐约可以看清东西了。”
岑云川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岑未济能看见他了。
“真的吗?”岑云川惊喜道。
岑未济下一句却是,“你也下来泡泡吧。”
岑云川心口一窒,抬眼看着岑未济,半天不见下一步动作,好似钉在了原地一般。
他身上有伤,若是一下了水,只怕顷刻就要漏了馅。
许久后才嚅嗫着,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儿臣不喜这池子里石流黄的味儿。”
岑未济闻言,失笑道:“娇气。”
他倒也不再难为岑云川,又泡了片刻后,才从水中站起身,一身的水哗啦啦从他周身滚落,砸入池中,闹出不轻地响动来。
岑云川瞳孔一缩,赶紧转身避开。
“朕有时真不知自己是养了个皇子还是公主。”他赤着一双脚踩上池子,从一旁拿起一件敞衣随手披上。
等他衣服穿好了,岑云川才敢回头。
听见他继续吐槽道:“这嘴巴,鼻子没有一处不挑的,还最爱哭鼻子。”
岑云川被他戳破短处,立马就微红了脸。
父子两穿过长廊往偏殿走去,岑云川自觉的提起灯,小心跟在后面。
“孙科说你私运武器。”岑未济问,“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岑云川道。
可他的眼睛还落在岑未济垂在身后湿漉漉的头发梢上。
所以岑未济停下身时,他并未第一时间就刹住,直接一头撞到了对方身上去。
下巴被磕了一下。
他有些吃痛的皱了一下眉。
岑未济转过身,伸手勾住他的下巴揉搓了几下,左看看,右看看后,忽然道:“脸上怎么一点气色都没有?”
岑云川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最近很累?”岑未济皱眉问。
岑云川不敢直直看着他,目光躲躲闪闪的,最后才呐呐道:“儿臣派人运送武器,是因侦得赵氏近来恐有异动,所以才提前做些准备,只是从此处转运方便些罢了。”
他选择性的回答了岑未济上一个问题。
“是吗?”岑未济很短促的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两人上台阶时,走在前面的岑未济忽然绊了一下,身形一晃,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这次岑云川反应极快,立马往前扑了一步,用自己身体将人垫住。
岑未济重重压在他身上,岑云川肩膀上的伤口差点再次迸裂,他疼得脸色一白,但死咬着下唇,没有哼出声来。
两人歪在楼梯上片刻,岑云川摸索着将人扶住,轻轻问:“父亲,可摔着?”
“没事。”岑未济缓缓站起身,无奈道:“朕又看不见了。”
“我扶着您走吧。”岑云川想都没想,直接伸出手道。
手臂悬于半空,迟迟不见岑未济有所动作。
他才蓦地反应过来,对方是看不见的,于是伸出手,握住了岑未济的掌心。
交叠的手心,传递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
岑云川忽然就想起了小檀寺里的那一夜,他看不见路,岑未济也是这样牵着他的手将他引到了光亮处去。
可此刻的心境却与那时已截然不同。
岑云川感到自己体温有种忽冷忽热的错乱感,心情也好似在水火中同时煎熬一样,两人反倒离光亮处越走越远。
好在路不算长。
两人很快就到了偏殿。
岑未济在塌上坐下,摸索着桌上的棋盘道:“陪朕下一盘棋吧。”
岑云川垂眼一看,是象棋。
他道:“父亲又看不见,如何下棋。”
岑未济却道:“你口述位置,朕自己摸字。”
两人很快摆好棋子。
岑未济伸手摸索着象棋上的字,下了第一步。
他的各种棋艺都是岑未济亲手教的,自然是下不过对方的。
可今夜他偏起了心思,步步紧逼,仿佛要趁着对方看不见,铁了心想要赢上一回。
可岑未济就算看不见,但记忆力惊人,凡是岑云川报过得位置,他全记得门清。
棋局过半。
岑云川只剩一个帅和一个马,以及一个兵还在苦苦坚持。
岑未济下手可谓是毫不留情。
“你可知下棋最重要的是什么?”岑未济忽然问。
岑云川下意识摇了摇头,一门心思都在棋盘上,忽然想起对方看不见,于是道:“儿臣不知。”
“是留子。”岑未济道:“留子越多,胜算越大。”
岑未济用手拨动着棋子道:“这棋子间只有相互配合,才能立于这棋局之上。”
岑云川拿起最后的一枚帅,皱眉艰难躲闪着对方的撕咬进攻。
他偏不认输。
岑未济一边游刃有余地继续将他,一边道:“同理,朕没有将你所居的殿阁沿用东宫一称,而是改为‘北辰宫’,你可知何意?”
岑云川最后抬起眼,还是认了输。
“取自论语为政篇,‘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他心有不甘地道。
岑未济收了棋子,面朝窗外看去,外面似起了风。
“父亲是希望儿臣以德立身。”岑云川随着他的视线一起看出去道。
“是也不止是。”岑未济却道,他面色沉静似水,见风似也难起波澜,“北辰恒处各星居其所,众星拱卫故北辰恒烁。”
他的一双眼虽看不见,却像是开了天眼一般,准确无误的落在了岑云川身上。
带着一种让人看不清道不明的力道感。
仿佛洞悉一切。
岑云川恍然意识到,此时此刻才是这盘棋真正的交锋时刻。
他手心不由捏紧了自己最后败下的那枚棋子,因为握地过于过紧,棋子的轮廓膈的他手心生疼。
“孤棋终败。”
“独星难明。”
他心里一遍遍回响着岑未济刚刚这两句话,一种复杂的情绪渐渐弥漫心头。
以他的心思又怎能不知道这两句话背后的意思。
可他就是不甘心。
知道岑未济看不见,所以他没有刻意收敛脸上的情绪,用一双眼紧紧地盯着棋盘,像是要在上面的看出一个洞般。
他的目光穿过纵横交错的黑线,看着它们像是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