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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意盯着盏里的茶叶,默然不语。
“我不欲过问你们之间种种,只是……稚子无辜,我愿先生是考虑周全做的决断,”林晏叹了口气,无奈笑了,“不要像我这般总是悔不当初。”
方知意将茶盏盖上,终于轻声道:“他与我不是一路人。”
“我是青灯古佛出家之人,而他偏偏是个最爱红尘顶世俗之人。”
林晏明白方知意所言非虚。方知意十二岁便师从演真法师修行,而叶继善九岁就把青楼逛得娴熟,一个六根清净不入凡世,一个吃喝嫖赌样样在行,着实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
林晏思虑几番,试探道:“演真法师叫先生带发修行,可有深意?他是否参破先生有这红尘一劫,有意给先生留一条退路?”
“我自然凡尘俗事难断,不然我为何还坐在这里?”方知意无奈一笑,目光掠过林晏看向院中,“即便我非出家人,叶家这个三少爷,我还是不去招惹的好。”
“此话怎讲?”
“叶继善,咳,叶予乐此人,性子着实肆意乖张,跳脱难定,”方知意指头来回擦捏茶盏,又是静默许久,才道,“见着没见过的,千方百计想要尝个新鲜罢了,若是真收入囊中了,便也失了趣味。火若烧得旺……便不能热得久。”
林晏挑挑眉,问:“先生是觉得继善只是求个新奇罢了?”
方知意反问:“你便知道他求个长久了?”
林晏不与他直来,笑道:“说到肆意乖张,我们王爷难道就不是了?”
“你倒是恃宠而骄,敢在背后嚼他舌根了,”方知意嗤笑,回看揽月不知何时已然不在堂中,摇摇头,“你莫要与我逞口舌便宜,你我都知道王爷秉性到底如何。”
林晏没接,倒是沉默起来,半晌才道:“先生,你是否……是叫王爷束缚了。”
方知意皱起眉来,林晏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细说。”
“你与王爷交情深厚,说来也不怕你笑,我小时候还吃过味儿,”林晏轻掩眉角不好意思地笑了,“你承念王爷救命之恩,这么多年留在他身边,得友如此,我替王爷高兴。我也知道,王爷那人对自己最不上心,总叫人放心不下……可是先生,从今往后,我会在他身边的,”林晏看向方知意,“我用了这么些年,做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陪在他身边。”
方知意捧着茶发怔。或许诚如林晏所说,他潜意识里已将自己禁锢在这偌大王府中了。他幼时便喜欢叫周璨引着他,似乎是由于那会身子羸弱,天性便也带了怯懦,依附着周璨便叫他觉着安心。西境和宴之后,又是腊八失子,他便更觉周璨身边离不了他。若是……若是他真往杭城去了,倒像是做了叛徒似的。
方知意垂下手去,捏住了腕子上的佛珠,轻轻叹道:“他们总说你越大越像叶韶,我倒是觉得你是越大越与他不像的。”
“叶韶心若赤子,若是他还在世上,再过个一二十年,怕都是那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元朔,咳,王爷与他在一起时,实际多是在包容他的。如今王爷心境不复当年,而你,反而是能包容王爷的,这很好。”
林晏就笑:“你我反倒是对彼此旁观者清。”
方知意站起来往外走:“哼,少来,你清什么了。”
林晏忙道:“叶继善那人,娇气得手指尖划开个小口子都要疼得叫唤半天,如今以男身孕子,只是为了尝个新鲜吗?”
方知意脚步停了停,并未作答,出院子去了。
林晏回到房中,周璨已经起了,似乎是才沐浴过,揽月正帮他擦头发。
林晏一时有些无措,便将手里的盘子放下:“以为你还没起,拿了点儿糕点,想叫你垫点儿。”
“过来。”周璨朝他招招手,林晏便会意地从盘里捏了一块糕团,递到周璨嘴边。金陵的糕点玲珑小巧,周璨一口吞了,含糊地发了两个音节,林晏还未明白,揽月已然懂了,将手中的软巾递给林晏,识相地退下了。
林晏站到周璨身后去,掬起周璨湿发轻柔擦拭。周璨身上只着了亵服和单衣,草草挽了衣襟,林晏便能瞧清他肩颈和胸膛的单薄线条。衣服在他身上松垮,却在腰腹那被撑得满当,周璨坐时微微岔腿,好给肚子留出空来,他一只手搭在腹侧,拇指习惯性地轻轻抚动,另一只手扣着左腿的膝盖揉转。
“怎的不说话?”周璨转头来瞧他。
“……你受苦了。”林晏只是怔怔道。
“没睡醒啊你?”周璨失笑,看林晏发红的眼角,又转过身去,拍拍他手,“还行,不苦,昨晚挺享受的。”
林晏噎住,耳朵发热,威胁地扯了扯他头发。
“别擦了,坐这儿。”
林晏用软巾将他的头发仔细裹好,搭在肩上,才放手绕到他身边坐下:“腿疼?我给你按。”
周璨抓着他的手移到他方才搭的地方,笑道:“你瞧。”
林晏收着力气,竟不敢贴得太严实,仍能感到孩子不知疲倦地拱动着,他不禁咋舌,急急道:“它动得这么厉害,你会不会难受?”
周璨没理会他,将他手往腹上摁了摁:“你动动。”
林晏不明所以,便学着周璨方才的样子动了几下手指,掌下的动静居然就很快消停下去。
“叔言说得没错,欺熟怕生的小东西,”周璨点了点右腹,“这个老是折腾,估计是个小子,”他又摸了摸左侧,“叔言说还有一个窝在这边,乖巧安静许多,像你,定是个姑娘。”
林晏听他拐着弯儿拿自己取乐,本欲顶他两句,但低头瞧着周璨的肚子,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不禁想起叶继善那个胖嘟嘟的儿子,与他生得好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过不了多久,他和周璨也会有那样软乎乎的娃娃,还是两个,容貌里带着他俩的影子。他与周璨都是幼时失亲的人,他本以为余生能与周璨相伴已算万幸了,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再度感受血脉相连的亲密。若是叶家先人泉下有知……
林晏思绪一停,急忙抓住周璨的手,嘴上却出不了声,一再咬牙后,才低低道:“当年腊八……可是东宫做的?”
周璨唇色显出苍白来,低眸迅速笑了笑,林晏看他低垂翕动的眼睫,皱起眉,万分懊悔自己问得太过唐突,他还想问他是否很疼,可有遗症,可通通说不出口,只能鼻子发酸地想要搂他。
周璨却轻轻抵在他胸口推拒,沉声道:“无晦,皇家秘辛,京城里那几位绝不容许动摇皇室根基的消息泄露一星半点。当年我还天真心存侥幸,结果害了……”他低头拧了拧眉,复又看向林晏,“我不能再退了,为了你我,为了这两个孩子,我不能再退,你懂吗?”
林晏余光扫了一眼门,果然已被揽月关严,他心中剧震,但也只是起伏片刻,他点点头,轻捏周璨的腕骨:“我懂,我懂。留玉,我们不退了。我只求你,从今往后不要再将我留在身后,请将我留在身侧,好不好?西境飞霆军七万……”
“安儿,”周璨捂住他的嘴,微微一笑,“我不会叫叶家军背上叛军之名。”
“可……”林晏急了,扒开他的手就要争辩。
“你别急眼啊,我可没说要抛下你,”周璨捏晃他下巴,姿势轻狎,沉黑的眸中却是郑重,“我也想明白了,我独行良久,实在孤单,当是要允人并肩了。”
林晏像是吞了一团火,肺腑间皆是滚烫,只能死盯着他,移不开目光。
“飞霆军永远是忠君之刃,端是论如何用罢了。”周璨似是喜爱林晏这种不加掩饰的爱慕眼神,眼中微微透出笑意来,显得高傲又狡黠。
“老皇帝病已深,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
“如此严重了?”林晏惊讶。皇帝年岁已高,病气缠身,多年只是那般样子,他离京时皇帝虽眼见苍老,但精神尚好,不知短短时日恶化至此。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