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退后瘟疫横行,我两岁的弟弟便病死了。”陆照看向林晏,低下眼去笑,“若是他能平安长大,也应当同你一般大了。”
林晏心里微微一震,又听陆照继续道:“若没有林侍郎南下,叫淮安府尹慌了神,牵扯出后续许多大事来,我们一家怕是都要死在路边了。”
陆照生得白净清俊,甚至有几分阴柔,聊到心中旧事,眉间含起愁来,很叫人心生怜意。林晏不知陆照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心中凄恻,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道:“我竟不知……是我多问了,节哀。”
“倒也不必,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这时候讲讲,倒像是别人的故事,”陆照摇摇头,把玩着手里的棋子,又道,“说起来我还记得,灾后那年,我还有幸见过叶小将军。”
“那时我还小,如今都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叶小将军骑在高马上,袍上有白鹤,威风又气派。”
那时当是叶铮鸣带着叶韶南下剿匪,林晏怀念地笑起来,附和道:“小舅舅向来都是威风又气派的。”
两人来往数着,林晏很快沉浸其中。陆照为人着实聪明,棋也下得妙,似乎比周璨更胜一筹,他说话也不失有趣,又懂得拿捏分寸,让林晏心里舒服。林晏心智早熟,又不喜交际,同龄人里大多是无知纨绔,只有一个叶继善入得了眼。陆照长他几岁,也不拿他当小孩看,又与叶继善不同,叶继善心思过分活络,是个无法无天的乖张的主儿,陆照内里有傲骨,又装得了俗人,到是让林晏有些刮目相看。不愧是周璨看中的人。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林晏刚想到此处,陆照忽然问道:“林小统领觉得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晏怔住,这个问题好生奇怪。陆照见他面露难色,笑了笑,解释道:“陆某唐突了,我的意思是,你从小在王府长大,是否觉得王爷是个好相处之人?”
周璨好相处?得了吧。林晏哭笑不得。不过周璨也便是嘴上讨人嫌了些,平常做派轻浮肆意了些……
“他性子坏,心是极好的。”林晏半开玩笑道。
陆照敢背地里跟他说周璨的闲话,果然是个胆大的。
“王爷待林小统不一般,你自然觉得他是好的,”陆照轻声道,“若说他铁血手腕,杀伐决断呢,这样的王爷你可见过?”
林晏忽然明白了陆照真正问的是什么。他便想起当年周璨按着他的手拉弓,强迫他射杀匪徒的模样。他知道周璨少时过得艰难,猜测他定是被时局逼破做过不少冷血的事情,那也都是他的想象而已,周璨从未给他看过他在风雨中的那一面,这十几年来,他一直见的是周璨闲散王爷的那一面,嘴毒心善,将所有的好一股脑儿地都给了他。
陆照的意思是,或许周璨并不是善人。可不是善人又如何呢,在恶风疾雨中,又有多少善人能保全自己活下来呢?陆照不该问出这样的问题。他与周璨间连着一个叶家,情谊非比寻常,陆照作为周璨的门客,不该问这种挑拨之嫌的问题,以陆照的聪敏,应当不会犯这种错误。
“你可是查到了什么?”林晏沉思片刻,低声道。
陆照没料到林晏反应这么快,眨了眨眼睛,含糊道:“陆某听不明白。”
林晏看着他,说:“王爷曾经答应我,手里办的事情不会瞒着我。”
“那你好好问问王爷,”陆照挑眉,无辜道,“林小统领多虑了,随便聊聊,不必认真。”
“陆大人……”
“诶,我到是很同意林小统领先前那句话,王爷是极好的,”陆照吹着杯子里的茶梗,从容道,“善也好,恶也罢,都是极好的,我便找不出比王爷更好的人了。”
林晏听他的话,心中生惑,慢慢皱起眉头。
“当年大难不死,我便深觉,人生短瞬眨眼间,凡人性命如草芥,若不出人头地干几件能叫人记住的事儿,活与不活又有什么区别?”陆照没头没尾地缓缓道,“我类凡人尚且如此觉得,倘若生来便凤毛麟角的,被庸俗小人锁了手脚,装得碌碌无为,岂不越发可惜可悲?”
林晏盯着他,想参透他话里的真正意思,可不好的感觉攀上他背脊,叫他生出冷汗来。他本以为陆照只是替周璨查吴秋山贪污之事,如今看来,陆照可能知道了不少他不知道的事情。他知道再问也是徒劳,低头沉默。
陆照低头看着手里的白子,晶莹洁白,是上好的黄龙玉与翡翠混制,他轻轻将子落在盘上,“我心高气傲,但在这极好的王爷手里,陆某也甘愿做一颗棋子。”
咔哒一声,终局已定。
陆照笑着撑着额头,道:“林小统领,承让。”
林晏正要说话,外头有人推门进来,问道:“你俩躲这儿玩什么呢?”
周璨换了身半旧的石青袍子,捂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挑眉笑道:“想不到啊,尧清还能与安儿聊到一处去,我还记得端午那会,安儿还说你坏话呢。”
陆照低头行礼,不慌不忙道:“那怕是因为卑职在牌局上使了绊子,本就是卑职讨骂了。”
林晏赶紧收了思绪,站起来对着周璨气恼道:“你胡说什么,我何时说过陆大人坏话?”
周璨走上前来,揣着手低头看了看棋局,拍拍林晏肩膀,摇头道:“哎,怎么下成这副可怜样子,怕不是回来时脑袋淋多了雨?”
林晏正要反击,周璨在他的位子坐下来,理了理衣袖,道:“时辰不早了,不如你把尧清还本王谈谈正事?”
林晏刚想说那我也旁听,外头秦伯急匆匆进来,抹着额头的大汗说:“不好了王爷!方先生刚刚传信来,求您帮忙!”
“何事急成这样?”周璨奇道。
“那杭城叶家的小三少,要……要出家!”
周璨与林晏面面相觑,一时都愣住了。
第三十七章 出家
林晏当即要去拦,吩咐秦伯备马,他知道,叶继善这人什么荒唐事儿都做得出来。
周璨抓住他,道:“哎,外面雨这么大……”
“我得把他劝回来,”林晏心急如焚,苦笑道,“这人出家了怎么得了,这持恩寺如何压得住这妖孽?”
周璨倒是不太紧张的样子,笑了,道:“那你便去吧,骑马当心些。”
林晏点头,匆匆走了。
持恩寺在城外南边长华山中,林晏只在五年前去过一次,雨中跑马并非易事,好在林晏在西境那段日子,风雪沙漠里都跑过马,这点儿雨倒是不在话下。他甩下了跟随的侍卫,不多时便到了山脚下,却见方知意撑着伞,探头望来,一脸焦急。
他一身白衫上贱满了泥点,一头乌发被风吹乱了,木簪摇摇欲坠。看见来的是林晏,方知意皱眉失望道:“如何是你?”
“我来劝他。”林晏翻身下马,摘下斗笠披风,甩下水珠,随意搭在马上。
方知意将伞张过来,叹了口气,脸色铁青,跟着他往上走。
“他如何要出家了?”叶继善是多爱这花花世界啊。
方知意抿了抿唇,含糊道:“昨日抄完了最后一部经,我说该是足够了,请他回杭城去。不知怎地……”
“你别说了,我该是明白了。”林晏揉了揉额角,这叶继善对方知意百般追求而不得,痴缠数日,方知意仍旧坚若磐石,还叫他回老家去,叶继善肯定是少爷脾气上来了发痴疯呢。
他想了想,又奇道:“这持恩寺也是数百年的老寺了,盛名佛场,香火旺盛,这俗家弟子,如何说收就收了?”
方知意似乎是说到这个就来气,咬牙切齿道:“这位小三少捐了一大笔功德,具体多少我不清楚,反正管账房的师傅脸色都变了。他还要给寺里所有的佛像翻新重塑,这些都罢了,佛门清净之地,哪能砸些钱财就妄想入寺……”
他停了停,喘了口气,又继续道:“他居然大清早地在主持门前跪了几个时辰,跪开了门后面对主持流利背了半个时辰的大藏经不带停的。最后伏地一拜,说什么弟子诚心求佛,决心不再沾凡尘,”方知意转头看向林晏,恼怒道,“你看看,这都什么狡猾心思!”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