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焕点点头,这倒的确是他夫妻二人的遗留问题。当初玉恬虽是为了引蛇出洞,但毕竟留了这么大的隐患,甚至威胁到整个重央的安危;换做是他,也必是要亲手解决的。
接下来的事便不宜再当街谈论,几人回到宅邸中,莫染和南薰还没回来,玉恬自去吩咐餐食,蓝祈怕冷,先回了房,默契地给这对久未见面的兄弟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两人却一时无话,慢慢走到后院。
后院中砌了个沙池,从海滩上运来的细沙,本是给阿圆随便玩玩的,这会儿却居然被小米堆得整整齐齐,城墙方正,屋舍错落,连码头都像模像样,俨然是个唳波城的简易沙盘。锦鳞在一旁小声指点,小米就趴在地上,用小铲子小心翼翼地修整塑形,模样专注极了。
虽说唳波城小,但昨天不过逛了一小圈,就能堆出大致的沙盘来,也着实厉害得很了。
莫小米读书写字样样不行,在这方面倒是极有天分。
阿圆本已昏昏欲睡,陡然见自己平日玩的沙池变成了城池,眼睛都直了,哒哒地跑上前,又怕破坏了小米的杰作,巴巴地站在沙池边,由衷赞叹:小米哥哥好厉害!
小米还是不怎么待见她,但受了夸赞也依旧高兴,别别扭扭地嘟着嘴;锦鳞捏着他的后脖子,对阿圆笑道:昨日小米把阿圆妹妹惹哭了,就拿这个赔礼好不好?
阿圆惊喜极了,乖乖坐到两人身边,也不敢上手碰,开开心心地看着小米给她堆沙城。小孩子之间也没有隔夜仇,没一会儿就玩在了一起。
时幽看得一言难尽,低声问夜雪焕:这两个小的你们就都不管?
有何可管的?夜雪焕失笑,小米毕竟是异族,北府定然轮不到他来袭承,给锦鳞当童养媳正正好,门当户对。
时幽:
锦鳞不小了,他自己心里有数的。夜雪焕轻叹了口气,眼色柔软,早早有了想要守护之人,他才会变得更强大。
时幽似有所感,远远望向自己的小女儿,油然笑道:也是。
你呢?夜雪焕低声问,不回重央了?
时幽淡淡道:你自己跑了一趟,还不清楚路途艰远?恬儿和阿圆身子都不行,如何吃得消?日后若是她们想回去,那再说吧。
言下之意,他自己是不想回去了。
偌大的重央,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也没有他还留恋之处。
夜雪焕轻吐了口气,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回答,于是也微笑点头:我明白了。
时幽沉默片刻,又道:杨连宇的事,我要谢谢你。若他当真想来寻我我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得知他自戕时,我竟还觉得松了口气。他苦笑,当年母妃自尽,我也是这般
你本就没有义务回应任何人的期待。夜雪焕沉声道,自私一点没什么不好,不必给自己增添负担。既是决定不回去了,过去的牵挂,一并斩断便是。
时幽却摇摇头,终究是我辜负了他。这条人命,我始终是要背在身上的。
他的目光转向遥远的大海彼岸,祖宗遗训,我不敢忘。这片海上尚有威胁,我自当为屏障,将不轨之徒拦在海外。但在此之上
他摊了摊手,我都已经是个上了史书的人了,还能如何?
夜雪焕听他说得潇洒,试探着打趣道:大哥认为这个景字如何?
时幽讥笑道:他倒是看得起我,怕不是心虚吧。
顿了顿,又叹道:但不论如何,你我都必须承认,他比我们做得都好。有他做皇帝,重央无忧。
这评价极高,也不带任何怨怼反讽之意,说明他也是真的释怀了。
当初虽与你不合,但我委实羡慕你和暖闻。时幽淡淡道,出了皇城,你们依然有着无尽广阔的天地;而我除了争这个帝位,还能有何作为?
战战兢兢地做了两年皇帝,满以为有战功有政绩;可你一出事,我依然站不住脚,还要真冥以这种方式来收拾残局。
我自认做皇帝时并无失格之处,但和他一比,我只能自惭形秽。
夜雪焕唯有沉默。
平观历即将进入第四个年头,海晏河清,盛世太平,只剩下少数老言官、老史官还揪着篡位之事不放,新提拔上来的年轻官员和广大平民百姓早就不记得这回事了。他们只知道皇帝英明勤政、强势果决,胆子大些的还敢公然议论庆化和元隆两历不如平观;虽不免有吹捧恭维之意,但不可否认,这些都是事实。
可是容采,我并不遗憾。
时幽转过身来,轻轻拍了拍夜雪焕的肩膀,我想要守护的江山,如今有人替我妥帖地守着;我最想要守护的人,如今也好端端地在我身边。
说来也是可笑,到了这个年纪,我才明白了你当初说的八千里路云和月一旦体会过这种潇洒自在,我就再也无法回到纷争中了。
我的家人都在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家。
他的面上始终带笑,夜雪焕却心生无尽感慨,忍不住心头酸涩。
他又何尝不是劫后余生,在险些失去一切之后,才终于得以了悟。
从这个角度而言,夜雪权的确成全了他们所有人。
说话间,南薰拉着莫染从外面回来,见两人并肩站着,识趣地没去问他们谈了什么,随手打了个招呼,就把注意力放到了小米堆的沙盘上,笑眯眯地问道:这是小米一个人堆的?
小米欢快道:是小鱼哥哥和我一起堆的!
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莫染,噘嘴道:是送给阿圆妹妹的。
莫染哼道:算你小子还懂点事。
小米冲他吐了吐舌头。
南薰身上还穿着裙装,也不想着要换掉,就这样绕过沙堆,将小米抱了起来,好啦,下午再玩。方才经过前厅,你舅母说可以吃午饭啦。
莫染上前从他怀里拎走小米,掸了掸满身的沙子,这才重新塞回他手里,嫌弃道:脏不脏,赶紧换衣服去你也给我换!
南薰不怀好意地眯了眯眼,突然一脚飞踢,顿时沙粒漫漫;莫染下意识想躲,又怕踩塌了小米一上午的劳动成果,刚抬起的脚不得不放下,生生把自己绊了个踉跄,还被甩了一身沙子。
你他妈!
南薰抱着小米转身就跑,莫染在后面气急败坏地追骂:是不是想挨打!
南薰的笑声远远传来:你当着我哥哥们的面说要打我,你才想挨打!
时幽:
夜雪焕:
极其不经意的一声哥哥们,便仿佛化解了那些多年不碰的伤痛和纠葛。
然而哥哥们一点也不想介入这个造孽弟弟的家庭纠纷。
下人过来提醒用餐,两人带着两个孩子一番梳洗打理,再到前厅时已然酒菜齐备,在融融的海岛冬日里蒸腾着饱满的热气。
南薰终于换回了正经的男子服饰,和蓝祈聊着一上午的见闻;小米屡屡想要伸手偷吃,被莫染拎着后脖子按在软椅上教训;阿圆和他们熟悉了,活泼了许多,拉着锦鳞问这问那,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玉恬抱着温好的酒壶,正给酒盏中一一斟酒,很体贴地跳过了蓝祈,并给了他一杯甜果浆。
酒是夜雪焕带来的梨蕊白,是他们所有人都多年未碰过的醇厚味道;单是闻到那股酒香,时幽就不禁笑开了。
做了那么多年的血亲兄弟,如此其乐融融的场面,竟还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