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焕回过头,不咸不淡地反问:昔年父皇为对抗权臣,不惜将我们兄弟全拿来当棋子,他可就是抛却小情、成全大义了?
姚潜顿时就哑了。
父皇将你所谓的大义看得高过一切,不光是人伦,甚至连自己的意愿都可以牺牲,但又有谁赞扬、有谁认同?
既是大义夜雪焕扯了扯嘴角,满脸都是讽意,又岂是牺牲一点小情就能换得的?
他想起了庆化三十年的冬末,夜雪极临终之前,眼角也曾有泪那说明他在弥留之际回望自己的一生时,亦不是无愧无悔;为了他的大义所做出的牺牲,他也并非全都心甘情愿。
诚然他的痛苦并不能减轻他对别人造成的伤害,所以不能作为被谅解的理由,夜雪焕也从未对他有过同情。但他越来越能明白,越是身为帝王,很多事便越是无法两全;丰功伟绩的背后一定会有人受到伤害,受惠的大部分人看不到小部分人的牺牲,而那一小部分人也不会因为大部分人的满足而满足。
天下间的凡人都只能看到自己认为的一面,但皇帝站在最高处,却要看到所有人的喜怒哀乐,看到他们因为自己的决议变得或幸或不幸,看到他们因此对自己或爱戴或怨恨,将所有的美名和罪名都一肩担起。
从这个角度而言,宣政殿上的那张龙椅,根本就已经超脱于人间。
你说陛下戕害手足就是不仁不悯夜雪焕看着姚潜,儿女私情是小情,手足亲情就不是么?他牺牲大皇兄,以雷霆手段一举端了楚家和南宫家,完成了夜雪氏立朝以来的最大目标,可不就是你所谓的大义么?
姚潜一张脸涨得通红,直觉夜雪焕是在偷换概念、强词夺理,却又找不出有力的言辞来反驳。
姚潜,你把皇帝想得太强大、太完美了。夜雪焕长叹了一口气,你认为有治世之才、有仁爱之心便能做一个好皇帝,事实上却远非如此。
身为凡人,却要行圣人之举;只得一颗凡心,却要爱天下之人。很遗憾,我做不到。
他垂下眼帘,揽在蓝祈腰间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蓝儿更重要。
他抿着唇角,神情无喜无怒,既不自得于尚且心存人情,亦不惭愧于无力秉承大义,用掷地有声的做不到三个字,给自己下了一个简短而冷硬的评价。
蓝祈却似乎并没有多少动容,仿佛夜雪焕把他放在第一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甚至连一句我也是都不回,只是甜甜软软地笑了笑,当着姚潜的面,踮脚碰了碰夜雪焕的下唇。
早在皇陵之中,他踏断悬桥之时,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决意,根本不需要再诉诸言语。
姚潜看着他们彼此相望的侧脸,喉间竟如被毒蛇咬住一般,酸涩得发紧发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仿佛能在夜雪焕身上看到一道血泪筑成的壁垒,在经历过生离死别的至痛之后,灵魂深处被铭刻上了无法消抹的恐惧,伤口结出厚实的痂,裹上坚固的茧,使得他不愿为旁人的喜乐苦悲而冒险,不再为世俗常情所动摇。
他只是一个凡人,只有一颗很小的凡心,没有包容天下的能力,也只愿意爱一个人。
他说得太坦然、太坚定,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姚潜纵有再多热血,也忍不住生出了一股子无力感,颓丧地垂下肩膀,哑声道:我明白了。
夜雪焕瞥了眼他的表情,戳穿道:你没有明白,你只是放弃了劝说我而已。
他并不指望这么几句话就让姚潜明白当皇帝究竟意味着什么,何况他与夜雪权之间也的确有些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和协定,解释起来只会更加复杂。
夜雪权再有手段,能在手中无兵的情况下成功篡位,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夜雪渊没能狠心对他先下手为强。但反过来说,夜雪权当时锋芒未露,夜雪渊若拿了他,再如夜雪焕所言,把剩下的两个兄弟也都发配出去,或许的确就能够坐稳皇位,可那些戕害手足、不仁不悯的评价就会落到他身上。而等到夜雪焕逃生归来,便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局面。
若当真是这种发展,姚潜还会不会站在夜雪渊这一边,会不会不遗余力地帮杨连宇,会不会要求夜雪焕匡正大统?
夜雪焕不想提这种问题,他知道姚潜答不上来,也根本没考虑过。
这些抉择太难,所以也根本不谈对错;是夜雪渊心软也好,是夜雪权心狠也罢,旁人都没有资格评论和责备。
姚潜只以结果论事,不自觉地同情战败弱势的一方,却没想过是怎样的因才导致了最终的果。但从今往后,他就会站在离皇帝极近的位置,亲眼见证那些不见硝烟的往来博弈,会逐渐明白皇帝果决杀伐的背后,究竟需要怎样艰难的挣扎。
夜雪焕沉声说道:你既是决定要留在羽林军中,那就尽好你的职责,守好皇城安稳。陛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够不够资格当皇帝,你尽管在他身边好生看着便是。
姚潜咬牙道:我自然会好生看着!也请王爷好生看着,好生督促着他,莫要让今日这番话打疼了脸!
他转身恨恨离去,夜雪焕并不阻拦,只吩咐程书隽道:你去营中找路遥,让他去处理杨连宇的后事。姚潜若是不允,就让路遥放开了骂,我兜着。
程书隽欣然领命,将沧星妥善收入书房,赶去玄蜂营中。
锦鳞看着姚潜满是怨气的背影,鼓起勇气问道:父王,你真的不恨陛下吗?
他揪着蓝祈的衣摆,唇角有些颤抖,眼中却带着倔强,莫叔叔说,是因为他,你和爹爹才会、才会
夜雪焕弯腰将他抱起来,温声道:你现在还不明白,很多事无法论对错,也无法谈爱恨。若单从兄弟手足的角度,我的确原谅不了他。但若说作为君王,我从未质疑过他的能力,也愿意做他的臣。
他摸了摸锦鳞的脑袋,这些事,父王教不了你。把我的选择强加给你,你也未必能全盘接受,终究还要你自己慢慢去体悟。
锦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而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杨叔叔呢?他为什么要自尽?
曾在死亡边缘徘徊过的男孩并不能理解为何会有人自己放弃来之不易的生命,夜雪焕也喜欢他这种有惑就问的坦率和胆气。但很可惜,这个问题,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斟酌着词句,缓缓道:当初你能活下来,是强大,亦是幸运。但你要知道,不是所有坚持都能等来希望,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坚持到最后一刻。我无法说杨连宇的选择是正确的,也不敢说我就没有责任,但至少他无憾,我亦无愧。
有时候,生并不代表坚强,死也并不代表软弱,反之亦然。这些事情莫说是你,就连父王也不敢断言。
他轻轻拍了拍锦鳞的心口,但只要你对得起天地理法,对得起自己的本心,便没有什么事能动摇你。
这些话对于现在的锦鳞而言还太晦涩难懂,但他依旧认真地点了点头:虽然我不是很懂,但是父王教我的,我都会记住。父王教不了我的,我也会自己去学。
他扬了扬下巴,神情有些腼腆,又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讨夸奖的味道,我会很快长大的。
小崽子,你已经长得够快了。
夜雪焕在他鼻尖上捏了一把,由衷感到骄傲,却又莫名有几分惆怅。小崽子听话又懂事,迫不及待地想分担他肩上的重量,他自然是欣慰的;可某些时候,他却又希望锦鳞不要那么快长大,不要那么快独自一人去面对风雨。
一向雷厉风行的荣亲王,终于体会到了些许为人父的矛盾和烦恼。
他将锦鳞放下,往蓝祈身边推了推,笑道:行了,别撒娇了,赶紧跟你爹爹出去。再耽搁下去,你太傅爷爷该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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