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简知不日就要启程去千鸣城,今日原是约了要去看他的,不想竟被耽搁了一早上。此时再从百荇园去他的宅邸,怕不是可以直接吃午饭了。
蓝祈收拾了心情,很快带着锦鳞出了门。
老太傅为人师表,自然一辈子重诺守时,本就最讨厌学生迟到早退;见蓝祈姗姗来迟,形容还颇有些憔悴,忍不住就进行了一点糟糕的想象,以为是夜雪焕昨夜又没好好做人,脸色顿时就不太好看。
蓝祈完全想不到老太傅竟也会想歪,匆匆道过歉后,先是大致转述了夜雪焕和夜雪权的交涉结果,然后才说了杨连宇的事,并委婉地将早晨迟到的黑锅推给了姚潜。
他自然不会提及山河大阵,亦不会说明夜雪渊夫妇真正的下落,相当于是把夜雪焕在此事中那丁点的责任也卸了个干干净净,纯粹成了姚潜在无理取闹。
老太傅与姚老元帅是少时旧识,多年老友,说得强词夺理一点,蓝祈还比姚潜高了一辈,是以在老太傅面前数落起他来,简直毫无负担。
锦鳞乖巧地给老太傅斟茶,一边默默观摩他爹爹如何清新自然、不着痕迹地告黑状甩黑锅。
那小子的脾气,和他爷爷年轻时一模一样。
殷简之捧着茶盏,语气不咸不淡,也不知是讥讽还是感慨,满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就能救天下人,路见不平就非要拔刀相助,直到广文唉,算了,不提也罢。
提及姚潜英年早逝的父亲,他到底觉得不是滋味,轻轻揭过,转而道:老姚对这孙子虽然管得严,却到底还是舍不得他吃苦头,生生把他护成了一头天不怕地不怕的牛犊子。
姚将军本心赤忱,这是好事。蓝祈会意地笑了笑,虽然直莽些,好歹强过那些腹中阴损之人。我想陛下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留他在羽林军中,有意培养。日后多看、多想、多磨,总会明白的。
殷简知叹道:但愿如此。只是别像他爷爷那样,非要经历一次骨肉分离之痛,才懂得收敛谨慎。
不至于的。蓝祈摇头,他便是想撞南墙,也要看陛下给不给墙让他撞。
殷简知顿觉好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做了家长,蓝祈连说话的口吻都老成了许多,从容里透着威严,支颔叠腿的坐姿更显矜贵,果真是好一副荣府主母的做派。
事实上,这几日丹麓城里也确实有些微妙的流言蜚语,说蓝祈其实很可能本就是楚后留给夜雪权的人,从一开始就是一出美人计,乃至于夜雪焕如今心灰意冷、体懈志消,一心只想远离纷争。夜雪权城府之深沉,用心之险恶,谋划之长远,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殷简知自是对这些流言不屑一顾,甚至怀疑消息来源就是他们自己,毕竟这种欲扬先抑的传谣手段一直是路遥的拿手好戏,先泼脏水再反转洗白,越是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才越能让人相信最终浮出水面的真相。可以想见再过不久,蓝祈卧底颐国的真凭实据就会不小心泄露出来,又或者他们在皇陵之中生死相随的感人事迹就会广为流传,之前的谣言不攻自破,谣言中心的两个人的声望又会更上一层楼。而蓝祈的真实身份则愈发扑朔迷离,真假难辨,话题度久高不下,最后怕不是要成为重央的一大传奇人物。
夜雪焕为了给他造势,也真是用心良苦。
但更重要的是,他的言辞间似乎的确对夜雪权完全不排斥,甚至夜雪焕也十分平静地接受了平观新历;虽不愿原谅,却依然信任。
殷简知沉吟片刻,问道:你们打算何时回去?
蓝祈道:六月新政下行,不等朝局最终稳定,容采是走不了的。
顿了顿,又道:陛下的治国之道与楚后一脉相承,昔年她无法以皇后之身实现的政治抱负,陛下或许都能替她实现。
这评价已是极高,也预示着重央接下来即将进行方方面面的大改革;夜雪焕虽不愿再涉足朝政之争,可这些国计民生之事,总还是无法置之不理。
但既然夜雪焕与夜雪权达成了协约,至少短期之内,他们之间的关系会相当稳定,殷简知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老师到了西北后,若是闲来无事,不妨去趟沧珠郡。蓝祈看似不经意地提议,雨季将至,姚老元帅想必旧伤难熬,老师若能去陪他叙叙旧,他必然欢喜。
殷简知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这哪里是要他去叙旧,分明是让他去打声招呼,免得姚潜挨了夜雪焕一顿打,老元帅不知前因后果,心中不快。
真不知姚潜究竟是有多口不择言,才能把蓝祈得罪到这个份上。方才还在说什么直莽些好歹强过腹中阴损,他自己腹中就不知有多损,面上竟还能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模样。
殷简知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他早已清楚蓝祈确实就是这么个小心眼的性子,偏偏又做得周全,一心就护着夜雪焕,也指不出他什么不是来,只能无奈苦笑:我也真是欠了你的。
蓝祈抿唇一笑,浅浅呷了口茶水,深藏身与名。
又过几日,殷简知便即启程。
老太傅一生清廉,离开时也极为低调,谁都不曾知会,只给几个尚在丹麓的老友留了书信,于天亮时分悄然出城。蓝祈本想给他指几个仆役路上伺候,他也不肯要,只出于安全考虑,同意带几名玄蜂侍卫随行。
他甚至嫌弃玄蜂营里那些高头大马太惹眼,挑来挑去,最后挑中了一直在百荇园后院里养膘的阿毛,还想把那唯一有点排面的金脖铃都摘了,听说是蓝祈亲手挂的才勉强作罢。夜雪焕只得让人去城外驿馆牵了几匹瘦马,给侍卫们聊以代步。
虽然面上是穷酸了些,但沿途自然早有打点,不至于怠慢了老太傅,只是没再告知他本人。
负责带队引路的林熙泽看着那质朴的车驾和憨实的骡子,简直郁闷至极,实在想不通为何堂堂三朝帝师要这般委屈自己,却也只能憋屈地驾车北上。
锦鳞显然也很想回西北,又舍不得夜雪焕和蓝祈,送行时巴巴地看着车驾行远,酸唧唧地问道:父王,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夜雪焕揉着他的脑袋问:想家了?
只有一点。
锦鳞揪着他的袖口,不敢催促他早日回去,只小声嗫嚅道:我知道父王有很要紧的事,我不急的。
小崽子,成日和你爹爹学这些以退为进的招数。
夜雪焕在他后脑轻掴了一掌,继而又用力揉了揉,突然间不知想起了什么,大笑道:不会太久的。我们还要赶去慕春城,喝你未来老丈人的喜酒呢。
第135章 拂衣
新政的推行比预想中还要顺利,到了六月初,各地总督回都述职,夜雪权当朝宣布废除总督一职。
总督一职本就是当初皇族与权臣相互牵制妥协下的产物,能站在这种平衡点上的自然都是人精,早就预料到了这种结果。西北总督被当街杖刑到不成人形,西南总督被凌迟一千八百刀,虽然都是咎由自取,但归根结底都与这总督的身份脱不开干系。
权臣当道的时代已经结束,皇族不喜欢他们这些总督,但总算还能先礼后兵,他们自然也不能不识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