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极偏执的人,明知是苦酒还偏要尝;可这世上却有人比他更加偏执,明知他要尝的是苦酒,还要自己尝过了再给他送来。
他有意只身赴地狱,却偏偏有人拿温情拖着他的脚步。
你可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
他回味着口中未散的苦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兄弟反目、众叛亲离,这些都没关系,我不求他们理解。可是你看,暖闻本欲置身事外,却把自己赔进了北府;容采自幼被说寡情凉薄,如今也栽得彻彻底底。可见这情之一字,一旦沾上,万劫不复。
我不怕拖累魏俨,最多不过也让他恨我罢了。我最怕的,是有朝一日我自己心软了。
到那时我怕我会恨我自己。
我权已黑【。
第93章 蛰牙(上)
次日一早,皇帝便率众臣出行。被人不小心撞破身份的皇后也换了不知何人准备好的朝服,陪在他身边,与他携手登高,在江堤上摆坛祝祭、焚香洗剑,除兵甲、披龙袍,昭告天下战事已平,天子归朝。
这种走走形式的活动,蓝祈自是不需参与,何况也起不来床。夜雪焕回到行宫时已近正午,蓝祈不过将将醒转,迷迷糊糊地让他抱着温存了一会儿,这才起来洗漱用膳。
皇帝午后要闭门静心以清杀气,是以不再摆宴,只赐下素斋,吩咐群臣自行用过后不必请安,各自回朝,准备明日皇城迎驾。
然而在这些臣子不情不愿地离去之前,御案前就已经堆满了折子,且本本厚实,字字血泪。
早上他就已经听说了昨晚宴上之事,虽有不满,但毕竟无伤大雅;夜雪权祝祭之后特地来请了罪,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闹僵了关系,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
满桌奏折也都如他所料,都是有关西南战后处置的。赞同立郡者其实倒占大多数,但具体如何管理却莫衷一是。夜雪渊一目十行地翻看,原本只想了解一下朝中众臣的态度,却意外地翻到一份弹劾皇后的。
他仔细看了看,居然是说皇后自降身份偷来行宫,思念皇帝是假,献媚邀宠是真,为保自己地位不惜阻碍皇嗣延续,是善妒失德、不识大体,希望皇帝不要只贪一时芙蓉暖帐就偏宠独宠,而应该广施雨露,以保皇族血脉繁荣。
夜雪渊简直气笑了。
玉恬昨晚之举的确动机不纯,虽然两人最终交了心,但她的目的是要阻止他纳妃。他对床笫之事并无太大兴趣,后宫又是纷乱之地,人多了只会更麻烦。介于先帝的前车之鉴,他也不愿用结亲的方式拉拢朝臣。先前倒也动了些选妃的念头,一则新政推行在即,不想给朝中多留话柄;二则生育总有风险,玉恬对他助益良多,他不想她为这些寻常女人都能做的事而分神伤身。
可这意愿才不过露出了一点苗头,玉恬就急着来宣示主权,他也就顺水推舟地应下了。本也不能算是被玉恬煽动,却让玉恬背了个黑锅。
有人弹劾玉恬倒不算意外,问题在于这折子的语气实在太冲太直白,面上在说玉恬妖媚惑主,实际上却是在嘲讽他贪美色还耳根软,被枕边风一吹就不顾大局,赤裸裸地说他惧内。莫说他如今是皇帝,这但凡是个男人都不能忍。
看了一眼署名,果然是御史台那边送来的。
御史台在朝中是个相对独立的存在,有督查百官之责,上至王侯公卿,下至绿豆小官,只要他们觉得言行不端、为官不正的,都可以上疏弹劾,哪怕是皇帝面前也可犯颜直谏,但无任何执行权,所以实际上也干涉不了多少朝政。
重央自立朝以来就重武轻文,虽然历代都在有意加强文治,但这种观念始终根深蒂固,哪怕是皇帝也都以身具战功为荣。而御史台则是个纯粹的文官机构,太祖当初设立御史台,本意就是要架空这些穷酸腐儒,让他们有言无权,只能干瞪眼。
后来太祖接连削蕃,弑亲王、夺兵权,御史台一众言官苦苦相劝,甚至有四名开国老臣集体撞柱,血溅宣政大殿,也没能劝回太祖,最终导致两央分裂。
太祖为此勃然大怒,然朝中人心惶惶,无人愿意出征南境;太祖当时已然年迈,还没来得及御驾亲征,倒先把自己气中了风,从此卧床不起,只能由当时的太子,即后来的献帝代政。
献帝恼恨太祖给自己留了这么大的烂摊子,上来就沉痛悼念了那四位死谏的老御史,褒奖、抚恤、追封一样不落;再与下央划江而治,以求韬光养晦。太祖知道后活活气吐了血,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
这算是夜雪氏的一桩秘辛,毕竟是开国先祖,晚年再是刚愎自用,也总要给他留个好名声,被儿子气死这种死法太没尊严,是以在史书上被含糊带过。
太祖薨后,献帝登基,为收拢人心,给御史台赐下诸多特权,使其不因言获罪;又御赐金言剑,若御史台全体言官捧剑进谏,皇帝不得不听。虽说依旧没什么实权,但御史台的地位大大提升。
自宸帝以来,文官比例逐渐加大,但许多都是武转文职,有些方面上确实力有不逮,御史台事无巨细的监察弹劾的确起了很大作用,使得重央在文治上有了长足进步,却也慢慢把这群老御史养得悍勇无畏、口无遮拦。
当然无人能否认这些老御史的正直不屈、忠诚不二,但多数时候,满朝文武提起御史台,都只有一个头两个大。当初夜雪焕被蒋御史冲撞到了脸上,也只能在他走后掷杯撒气,皇帝就更不可能跟他们正面冲突。万一这群脑筋不转弯的老御史真的想不开,把金言剑扛了出来,那真是哭都来不及了。
夜雪渊把手里的折子塞到最底层,假装没看到过,让人喊了左右两相和两位亲王前来议事。
吞并西南的意图既已揭开,就得在回朝之前把该商量的都商量清楚。把人喊来之后,夜雪渊直奔主题,轻咳一声道:关于西南战后处置一事,我已与长越商议过。他既愿意,交给他便是,想来南府也会一力相帮。
夜雪焕闻言失笑:原来皇兄知道。
夜雪渊也笑了:朕当日不过随口开个玩笑,萱蘅的醋劲都快冲到天上去了,楚长越慌得口不择言,居然还敢当众顶撞朕。这还看不出来,岂不是
他本想说岂不是瞎,但想到场间还有夜雪权在,只能生生收住,转而道:至于楚家那头,尽量挑些能用的,都让他一并带去。
这倒不成问题。夜雪焕点头,楚家如此庞然大物,不得重用的占多数,愿意去西南的一抓一大把。不过关于此事,路遥之前倒是提了些想法,甚是有趣,改日让他说与你听。
夜雪权插口道:这位路公子倒真是个妙人。你在千鸣城建商会的主意,据说也是他出的?
是。夜雪焕欣然笑道,当初晴市改建,规划也是他帮着做的,如今算是有了些形状,日后可以考虑推广。
夜雪权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赞道:如此人才,不入仕倒是可惜了。
夜雪焕笑而不语,只看向了夜雪渊。
夜雪渊会意,摇头笑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何况若真让路遥入仕,别的不谈,他起得来床上朝么?
几人都笑了一回,才说起了正事。右相卢秋延奏道:荣亲王去年在千鸣城推了征地新政,税收比往年明晰许多,收效极为显著。臣与肃亲王有意效仿,草拟新的地法税法,可先在西南实施,待看过效果后再做调整。
夜雪权轻笑道:新政难推,容采是家中有个贤内助把关,这征地之法才算顺利推行了下去。想要在西南推行新政,还得先选个能人才是。
夜雪焕不禁有些飘飘然,嘴上却谦虚道:重央能人众多,何况西南如今百废待兴,反而比西北容易推新政。我为求快,终究粗暴了些,西南还是求稳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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