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守西北是夜雪焕很早之前就做下的决定,朝中的势力虽不至于放手,但也只能是一张底牌,是护他地位稳固的盾,而不是用以进攻的矛若是可以,他也希望永远不要有动用的时候。蓝祈忧心他会被夜雪权利用,那他就索性退得彻底一点,把位子让出来,保持好距离,生不出矛盾,自然就能相安无事。
多年苦心经营最后却要亲手封存,他不可能全无遗憾,但至少可以空出许多时间和心力来宠爱蓝祈;这份取舍,他做得心甘情愿。
别怕。他抚着蓝祈的后背,轻吻他的额角,都有我在。
蓝祈圈紧他的脖子,低低嗯了一声,两条小腿自觉地盘住了他的后腰,带起一阵淅沥沥的水声。
夜雪焕抱着蓝祈回了寝殿,就着沐浴后的湿热水气,给予他极致的温柔缠绵。蓝祈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一头半干的发丝又蹭得乱七八糟,半昏半醒间感觉夜雪焕正抱着自己重新梳理,嗫嚅着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仰头亲了一下他的下颌,慢慢跌入了某个既甜又苦的梦境里。
他还是没能把最担忧的事告诉夜雪焕,他实在太向往那成亲二字,不能容忍他们的婚事里有任何瑕疵。
所以,该是他的事,始终还要他自己解决。
同一时间,另一座寝殿里,夜雪权也同样在享受着仙宁行宫独有的露天浴池。
他的眼睛虽无视觉,却还有触觉,沐浴时若有热水溅入眼中,仍会刺痛,是以用一条黑色绸带蒙住双眼,背靠在浴池边缘,嘴角带了几分笑意,显得愈发深沉难测。
颜吾跪在池边,以木勺舀水,浇在他裸露的肩头。他左边锁骨上有一处凹陷,据说是幼时刚眼盲那会儿走不稳路摔伤所致,但他自己已经不记得了。
就如同他那双两岁之前还功能健全的眼睛,那时他眼中所见的世界是何模样,他早就不记得了。
颜吾。
他抬起手臂伸向空中,似是想要触碰什么遥远的回忆,你说母后究竟有没有给那个小东西安排结局?
娘娘的心思,奴才从来是猜不透的。中年太监平静答道,不过娘娘的确对他期待很高。
夜雪权闻言轻笑:是啊,毕竟是要留给容采的人。到底是亲子,就算是母后,也是要偏心的。
他似是赞赏,又似是嘲弄,还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小东西当真厉害啊,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让他抓得这么牢。就算母后真要他死,我也必须要保他,否则容采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颜吾叹道:您已经承担得够多了,不要再往身上揽了。就算真有什么事,那也都是娘娘的安排,并非您的过错。
怎么能把责任推到死人身上呢。夜雪权失笑,与其让容采恨自己的生母,不若让他恨我。反正日后恨我的人会很多,不差他一个。
即便是说着如此残忍沉重的话,他的语气依然轻缓和煦,似乎浑不在意遭人唾弃。反而是颜吾不忍再听,低声劝道:您莫要这么说。三殿下四殿下都是真心牵挂您的,魏将军也
容采和暖闻都只是不知情而已,日后知道了,怕是都要和我翻脸。至于魏俨
提到这个名字,他脸上的笑容才终于敛去,漠然道:他就是个傻子。
颜吾听他生冷的口气,就知他已不想再谈,只能识趣地闭嘴。
纱帘外忽然有内侍细声细气地秉道:王爷,魏将军给您送了酒过来。
当真是嘴欠,念什么来什么。
夜雪权刚要从浴池中出来,两条手臂正撑在池边,闻言突地一僵,手肘甚至都滑了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魏将军呢?
内侍答道:将军尚要巡夜,送了酒就离开了,只叮嘱您饮过后早些休息。
夜雪权这才放松下来,淡声道:送进来吧。
他年少时起便嗜酒,早就有睡前小酌的习惯,魏俨借着职务之便给他送酒也是常事,宫内宫外的人都习惯了。
内侍捧着托盘放到他手边,上面不过一壶一盏,说明魏俨的确只是送酒,没有要陪饮的意思。颜吾看在眼里,暗暗摇头,却也只能强作笑脸给他斟酒。
酒液倒出来竟是浅浅的水红色,扑鼻而来就是一股清凌凌的冷冽香气,不像是酒味,倒像是三九天里盛放的寒梅暗香,颇有雅趣。
夜雪权闻到这香气,心中一动,问道:这是何酒?
内侍答道:听魏将军说,此酒名香故。
夜雪权怔忡片刻,嘴角竟勾起一抹无可奈何的苦笑来,挥手让内侍退下。颜吾将斟满的酒盏递到他手中,轻声笑道:魏将军果真对您挂心得紧,当初一句戏言,竟还真替您寻来了
夜雪权不置可否,送到嘴边呷了一口,却饮了满嘴苦涩,苦到舌根发麻、头皮发颤,喉咙里还凉得犹如冰雪划过,两重刺激交错冲击,滋味实在不敢恭维;然而等到苦味淡去,那股隐藏着的清爽梅香便慢慢从鼻腔里溢散开来,一直沁到胸肺之间,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重央的酿酒业繁荣,各地皆有名酿,风味各不相同。其中也不乏苦酒,但大多是甜中带苦,苦得香醇可口,像这样纯粹以苦味为主调的,别无二家。
香故酒的起源据说要追溯到太祖年间,一东北酒商在江东尝到了当地以红梅花汁酿制的梅香酒,觉得十分对味,花重金买了配方,回了东北之后原样酿制,酿出来的酒却苦涩难以入口。酿酒师多方排查,最后发现问题出在原材料上东北的红梅颜色更艳、香气更浓,花汁却完全没有江东红梅的清甜,反而苦得堪比黄连。
从酿酒的角度而言,这绝对是个失败的尝试,酿酒师却剑走偏锋,索性大幅提高花汁浓度,又加了诸多凉物,以寒佐苦,虽然味道更加可怕,但酒香也更加馥郁,冷冽得很有几分凌霜傲雪的意味。酒商闭眼吹嘘,所谓梅花香自苦寒来,只有尝过极寒极苦,方能领略真正的梅香。
换而言之,此酒喝的不是风味,而是风骨。
这一噱头引得无数文人附庸风雅,一边喝得迎风流泪,一边还要捂着良心说唯有苦寒才该是梅酒真正的滋味,甚至把江东的梅香酒都贬得毫无格调。有人说此酒同为梅香,味道迥异,唯香如故,故而得名香故。
香故酒曾经很是风靡了一段时间,名声一度传到了皇城之中,只可惜太祖以武立国,并不能体会文人的风骨,尝过之后评价其有香无味、徒有其表,如此酿酒实乃舍本逐末,含沙射影地把当时提倡文治的朝官都嘲讽了一通,说他们穷酸腐儒就爱自讨苦吃,香故酒就此销声匿迹。
后来两央分治,暴露了太祖穷兵黩武的弊端,自献帝之后便开始重视文治,但这香故酒却不曾跟着重新出现,大抵也是实在无人愿意为赋新词强吃苦了。
夜雪权几年前无意中读到过这段轶事,颇觉有趣,好奇这苦酒究竟是何滋味,然此酒本就昙花一现,早已失传了。随口与魏俨提过一嘴,也不知他是哪里找来的。
魏将军有心了。颜吾不知此酒来历,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光闻香气便知必是美酒。
夜雪权默然不语,自己摸索着又斟了一盏,一饮而尽。
他虽并未与魏俨详细说过,但也知他必是自己查过、尝过,会送到他面前的,定是最正宗的香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