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五月,天气回暖后出发的商队陆续都要到达,既有异商,也有从西域返回的重央人,整个长隅山沿线比往日里热闹许多,还满载着各种货物,自然都是边蛮眼中的肥羊。
商队自己都雇有护卫,但按照重央与西域诸国的贸易协定,只要进入长隅山范围内,西北边军就有义务保障其安全,是以长隅山沿线的村落中全都设有烽火台,每三十里就有驻军岗哨,虽然人数不多,但胜在布设密集,一旦出现险情,随时可以驰援。
这是当年姚老元帅亲自做下的部署,所有的岗哨位置都经过了精准的实地勘测,确保每一处村落都可以在遇袭的第一时间得到支援,而亟雷关内的主力军队也能根据烽烟准确判断敌袭的方位,可以说是一套十分严密而系统的防御网,一度让边蛮无计可施;而在往后几十年的交锋中,边蛮也逐渐摸出了应对之法只抢不杀。
边蛮虽然向来都集体出没,但因为生存环境的原因,更强调个人作战能力,有团队协作,但无甚友爱互助可言。在与野兽搏杀的过程中,若是有同伴受伤,绝不会有任何一个边蛮去救,因为这个受伤的同伴会拖累其他人,造成更大的损失。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抛下伤者,各自逃亡,而那些自知无法逃脱的也会毫不犹豫地自尽,以免活活被野兽撕扯至死。这是这个种族千百年来在荒漠中磨练出的、强大而冷酷的心性,但重央人显然做不到这一点。
边蛮早已发现,若是在抢掠之后大肆杀戮,重央边军会奋起追杀;但若留下活口,边军就会为了优先救治伤者而放松追击力度。边蛮没有驯养战马的条件,偶尔从商队中抢些驮马和骆驼,也无法用于作战,只能作为口粮,袭击村落时全靠两条腿,自然跑不过重央的骑兵;杀人是需要时间的,在严密的岗哨网下,边军来援极快,时间拖得久了,反而难以逃脱。
重央边民也知道边蛮实际上无心恋战,为求保命,也不多做抵抗,更会把最重要、最难获取的米面一类藏入地窖中;而边蛮也不屑抢这些精细的吃食,一般只抢些挂在外头的风干肉类,囫囵一把,拿了就跑。就算是抢掠沿途的商队,也只抢水粮、毛皮一类的实用物资,金银财物一概不要,倒也不会给商队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双方虽是世代仇敌,却也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某种微妙到简直可以说是滑稽的默契;在收成好的年头里,甚至还会有些心软的妇人同情边蛮吃不饱穿不暖,故意在外头多挂些肉干的。
身为边军统帅,夜雪焕对这些情况一清二楚,对于边民这种变相的纵容很是无奈,但也不能指望他们像军人一样英勇无畏,更不能要求他们豁出性命来护卫物资、拖延时间,只能以安抚为主,间或提供一些补助,以维持边境安稳。
他此次出关带了三千人马,沿着长隅山一路南行,视察开春时遇袭的村落。边民们远远看到有军队行来,不仅打出了西北边军的击尾雷鱼旗,更有夜雪氏的黑龙王旗,个个喜出望外。
边境村落穷苦,屋舍简陋,道路狭窄,军队自然进不去,边民就争先恐后地出到村口叩拜迎接;大大小小的商队也都自发献礼,甚至还有西域异商用或流利或蹩脚的重央官话表达崇敬之情。
夜雪焕倒也不反感这些热情,只是他还在行军途中,不方便带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于是一一微笑婉拒,并嘱咐商队都尽早入关,好让边民做好迎接暴雨季节的准备。
如此行进了七八日,已接近长隅山与西岭的交界处,再往西就是戈壁荒漠,再无村落了。
五月已经过半,早就不复出关时那样的好天气,连日来都阴云密布,并且压得越来越低,天尽处已经隐隐能看到黑色的雷云,眼见着暴雨就要来临。
此时天色已昏,夜雪焕朝着荒漠深处眺望一番,传令就地扎营,次日一早返回亟雷关。
林远颇觉意外,讶道:还道你会再往荒漠里行进一些。
夜雪焕摇头笑道:雨季将至,不必冒险。何况家里还有人等着我呢。
林远深深看了他一眼,先前一直找不到由头详问,此时他自己开了口,便也自然而然地调侃起来:没想到我家女儿竟然输给了那样一个小家伙。
夜雪焕失笑,一想起蓝祈,那双向来锐利的凤目也变得柔和起来,蓝儿很好,林帅日后多相处就会知道。
林远不置可否,沉吟片刻后,低声道:我听传闻他是先楚后的人。
并非传闻。夜雪焕淡淡答道,他为母后做了许多事,也为我、为重央做了许多事,他当得起皇兄赐他的金腰牌。
林远挑眉道:你是觉得对他有所亏欠?
夜雪焕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轻笑道:两厢情愿之事,谈不上什么亏欠和补偿。
他对林远的这番试探并不抵触,毕竟是他自己搞臭了自己的名声,全天下人都以为他寡情凉薄,此生都不可能落入情爱之中,甚至不屑于为名利而选择联姻;哪怕真的动了心,对方也必然是什么惊才绝艳的人中龙凤,要不就是傲视群芳的国色天香,任谁都无法相信会是蓝祈这样长相清淡、不知来历的男宠。
在得知蓝祈与楚后有关之后,所有人又自发地替他找了个合理的借口,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都因楚后而起,而非单纯的、真正的情爱。
出于对蓝祈的保护,夜雪焕可以默许不相干的外人有这种误解;但在林远这样的亲近之人面前,他不愿作伪,也不想隐瞒自己对蓝祈的爱意。
他对蓝祈的确有歉疚,但那绝非因亏欠而起;正相反,是因为有情,才会格外疼惜他从前的艰辛隐忍。他想要所有人都知道,蓝祈绝非是只光会撒娇的小猫儿,他纤弱的外表之下隐藏着凌厉的锋芒,他的眼眸足以洞悉任何黑暗,他的利爪足以撕裂任何诡计。
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蓝儿更懂我。夜雪焕望着远处的天际,满足地喟叹,我此生最该感谢母后之事,就是替我留住了蓝儿。
林远轻吐了口气,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知夜雪焕无意再谈,更不可能听进去任何劝诫,不由得苦笑摇头。他倒不认为夜雪焕会被美色、花言巧语或是床上功夫这类肤浅之物所蒙蔽,能换得堂堂荣亲王一颗真心的,也必然只有真心;但他只看到了夜雪焕的义无反顾,在他眼中,这两者之间的付出并不对等,所以也无法坦然接受。
他倒并非是个顽固迂腐之人,也愿意尊重夜雪焕的选择;只是如此一来,他对蓝祈越发好奇,越发想要了解,那样清淡的面容之下究竟是怎样鲜活热烈的灵魂,能让夜雪焕都爱不释手。
入夜,边军整顿营地,安排巡夜和值守,生火造饭喂马,一切都井然有序。
林远与夜雪焕单独在中帐之内,问了些年前宫变的情况;但事涉皇族秘辛,夜雪焕几乎都避而不答。林远知趣地不再过问,转而与他讨论起了西南战事。
没想到陛下一朝起势,竟如此有魄力。林远笑道,刚刚封禅就御驾亲征,我朝以来还从未有过。
夜雪焕却摇头道:事涉前朝凤氏,他必须第一时间解决,换做是我也会如此。
林远蹙眉,想到从去年夜雪焕南巡到云水关兵乱,从颐国遣使到皇城宫变,看似毫无关联,实则环环相扣;刘、楚、南宫三家、南北两府、甚至还有前朝凤氏都牵扯其中,如此庞大的局,根本已非任何一人可以左右。最终结果虽不能说皆大欢喜,朝局却终还是稳定了下来,甚至没让普通百姓感受到任何动荡;这其中的往来博弈、滚滚暗潮,外人绝难想象。
而更让林远不寒而栗的是,在此期间,蓝祈一直都陪伴在夜雪焕身边。
他突然有些担心起了一上来就开罪了蓝祈的林熙泽。
未及细想,帐外忽有探哨来报,荒漠之内隐有人影向外移动,疑似边蛮出没。两人顾不得再聊,立即出了中帐,派遣斥候探查,号令全军警戒,披甲备马,随时迎战。
夜雪焕登上一处高地,黑夜之中难以视物,却也勉强能看到荒漠深处慢慢靠近的绰绰人影,那种散而不乱的行进方式一看就是边蛮,人数暂时还无法准确判断,但至少也在两百人朝上。
从军队的角度而言,两百人简直不值一提;可若是要抢掠手无寸铁的边民,这绝对算得上是一支大部队,足以横扫长隅山沿线的大半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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