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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老板边骂边往后厨走,张小安见他很愤怒的样子,看了一下手表,时间貌似还够用,便好奇地尾随着来到后厨,偷偷地躲在门口一探究竟。
店老板火冒三丈地沖进后厨,劈头盖脸地骂道:“张大海!干锅肥肠才四十三块晓不晓得啊,吃饭的是你爹吗?给这麽多?下面垫这麽几片洋葱,我血亏你晓不晓得啊!我拜托你啊,洋葱给我堆起来好不好!我们赚就赚洋葱的钱!”
其他的厨师和服务员都低着头赶紧做事,生怕与店老板对视。老板是汉寿人,年轻的时候包过鱼塘喂鼈,生意不错,攒了点钱。后来好像跟同村的干部为承包的权益闹得不愉快,把干部揍了一顿之后逃离了汉寿,跟几个老乡满湖南跑卖鼈精,穿起小西服,开着小奥拓,嘚瑟了好些年,再后来鼈精不好卖了,钱也被挥霍光了,于是小西服不穿了,小奥拓不开了,和老婆开了家小餐馆,赚点薄利养老。店不大,脾气挺大,伙计们偷偷议论他,说估计是年轻的时候鼈精吃多了,火气旺。
张大海解释道:“都是跑长途的司机来吃,那麽一点点吃不饱的。”
“这是你的店吗?这麽大方他们会给你磕头吗?”
张大海不作声了,闷声继续做菜。他比较扛骂,反正只要不骂娘,不咒子女,他都能左耳进右耳出,这个年纪了,不跟老板置气。
店老板骂完,趾高气扬地离开后厨,不小心撞到了张小安。
“你谁啊?”
张小安点头哈腰地赔笑,然后赶紧离开了。
水晶宫温泉坐落在武陵广场附近,说是温泉,其实就是大锅炉烧的热水,但装修气派,比起老式的澡堂要金碧辉煌得多,一百二十块一张门票,巨大的横幅悬挂着“开业大酬宾,买一送一”。
张小安和花炮路过了好几回,犹豫再三,终于在活动最后一天来泡澡。折合一人六十,划算得很。以前这种浴场只送水果和茶点,现在“卷”得厉害,除了泡澡还能吃自助餐。
这天他们早早收工,饱餐一顿,然后舒舒服服地泡了一晚。
张小安从水里钻出来,喘了口气,打手语对花炮说:“我想开个饭馆。”
花炮不是聋哑人,所以每次都边打手语边说话,故意把嘴张很大,好让张小安能读懂他的意思,补充他不太熟练的手语,模样甚是滑稽。
花炮:“什麽样的饭馆?”
张小安:“就跟我爸当厨子的那家一样,不,我觉得还要再好一点。”
花炮回答他:“我们连泡个澡都要促销的时候才敢来,不要做白日梦。”
张小安撇了撇嘴,又钻进水里,晚上十一点了,他要把一百二泡回来。
又来给小篆送奶茶,站在门口,张小安有些紧张,深呼吸,然后敲门。
门打开,只见小篆又拿着相机,一声招呼不打又要拍摄,张小安害怕刺眼的闪光灯,迅速擡起手挡住眼睛。小篆仔细一看,发现是张小安,惊喜地放下相机。
“又是你啊?”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张小安的脸有种在水晶宫蒸桑拿时的灼热感,他赶紧递给她奶茶,却并未马上离开。
小篆打开袋子,里面除了奶茶,又多了一张纸,上面又画了一只不同模样的约克夏奔跑的样子,上次有些潦草,这次显然更用心了。
那只纸上的约克夏仿佛在蹭她的手,小篆惊喜地会心一笑。
“谢谢。”她说。
张小安看着她的脸,发着呆。她擡头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一双很透亮的眼睛,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然后她一字一句,用双手比画着说:“常德能拍的风景都拍完了,想拍点新鲜的,所以,我在收集每个外卖员的样子,很没礼貌,但我懒得跟每个人解释了。”
张小安并未留意她说的什麽,仍然出神地看着小篆。
小篆以为自己的热情吓到了对方,赶紧自我介绍,她在手机上打出一句话,举起来让张小安看:我叫小篆,你叫什麽?
张小安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于是拿出常用的那张纸牌,上面写着:你好,我叫张小安,我是聋哑人,请多关照。
小篆轻轻念了一下他的名字:“张小安。”
手机振动,张小安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快速离去了。
她靠在门口,又看了看那只约克夏。
“有意思。”
张小安辗转反侧,失眠了。
长到二十岁,因为身体的特殊情况,他一直活在自己的天地里,从未试图去了解任何一个与他的生活毫无关联的人。那种去探索的好奇心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消失殆尽了,除了自己的家人,在这个庞大的世界中,他被忽视,被遗忘,被冷落,他无法开口去问好,更不能去倾听另一个人的内心,他只能关心脚边的一片落叶,或者爬上栏杆的蜗牛,他常常站在沅江边看着水鸟起飞、降落、再起飞,他不知道它们为何而来,又要去向哪里。他在这二十年中,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尽力把自己保护得很好,不要被那些“正常人”伤害。当然,他们也并不会在他身上花什麽工夫。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