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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之筱将自己桌上的成案录编和律令捧着到他桌上后,双手撑着桌前,身子向他前倾,拖着调子,压低声,缓缓开口。

“赵知州,这种教导人男女之事的书呢,花样还是其次,重要的是画面清晰,简单易懂,容易操作,你选的书不行!”

赵泠拿起一卷律令翻看,没抬头看她,只轻咳一声,压着声,问道:“你选的书行?”

“那当然啦!”吴之筱得意地勾唇一笑,道:“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有些事你不懂呢,就该不耻下问。”

她挑眉看了看桌上那《春/宫二三事》,拍拍胸脯道:“下次你再买这种书,尽管带上我,我随时为你答疑解惑,绝不敷衍。”

赵泠缓缓抬眼,深深看了一眼她,眸色变深,眼尾有点淡淡的红,喉头暗暗滚动,指腹捏着律令书卷一角,紧紧捏着,似在压住什么。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又低头看着手中的律令,开口道:“你挡着我的光了。”

她明明站在他前面,书灯在他手边,能亮瞎他的眼,哪里挡着他的光了?

肯定是嘴硬不想承认他选书的品味差,才这么岔开话题的。

“好,本官让开。”

吴之筱侧过身,看他脸色黑沉,便知他心情不好。

他心情不好,但吴之筱心情好呀。

她临走前,还用小手拍拍他的肩,老气横秋道:“为师给你认认真真做了释义,你且好好学着,若有不懂的,尽管请教,为师先走一步,就不打扰你钻研男女之事了。”

说完,便在赵泠沉沉的眼神中悠然转身,才走出签押房,就遇着门外偷听的郑长史和孙司马。

这两个狗东西居然还在啊?

她连白眼都懒得给这两人,径直从两人眼前大步走过。

“吴通判如此精通男女之间的床榻之事,想必,有过许多情郎吧?”

郑长史在她后面,拇指撇了撇嘴上的胡子,挺直了腰板,故意刺声嘲讽她。

孙司马也尖酸刻薄地附和道:“吴通判如此佳人,倾慕之人如过江之鲫,有过许多情郎也不足为奇的嘛!”

吴之筱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两人立马住了嘴,全身紧绷,目光紧盯着她脸上的表情,以为她要暴怒。

他们想要看到吴之筱恼羞成怒,面目狰狞的样子,却又怕她一发怒,真的抬起脚来往他们身上狠狠一踹,再抓着头发用力扇几巴掌。

两人都是受过家中悍妻窝心脚和巴掌的人,对于女人发怒后的举动,还是有预料的,脚下暗暗往后退两步。

不想,吴之筱却笑着与两人道:“其实,我做梦都想有很多情郎的。”

言语真挚,杏眸含笑,不像有假。

话毕,她望了望签押房内的赵泠一眼。

在郑长史和孙司马两人悚然又诧异的眼神中,旋即转过身,大步往州衙角门走去。

走时,她还扬起手来,带着银铃般轻快的笑,大声道:“所以,我吴某就借你们吉言了!!我一定会有很多情郎的!”

这漫不经心的话,裹挟秋夜的风雨一起灌入签押房内,灌得孙司马和郑长史两人心口哇凉哇凉的。

吴之筱压根没把两人的羞辱和嘲讽放在心上,潇潇洒洒,坦坦荡荡,气得两人捶胸顿足,心闷口塞。

她人一走,郑长史与孙司马两人便进到签押房,看向桌案前的赵泠,只见他剑眉紧蹙,满目怒火,拳头紧攥。

两人素知赵知州与吴通判不和,便以为赵知州这怒火,是冲着吴通判去的。

今日本该是吴通判被羞辱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成为笑柄的,没想到她不仅在赵知州那本书上乱写乱画,还嘲讽赵知州选的书不行,赵知州能不生气吗?

郑长史细长的眼一缩,忙躬身走上赵泠桌案前,小心翼翼伸出手,将书案上的黑釉木影茶盏挪到赵泠手边,余光看了一眼那本书,说道:“知州,这本书,被那吴通判一通乱写,里面内容多半不堪入目,要不……”

他迟疑,看了一眼孙司马,孙司马也赶紧上前,想了想,道:“我建议,还是烧了,眼不见为净。”

赵泠低下头,翻了一页书卷,道:“我建议你们去死。”眼都没抬,目光专注于书卷上吴之筱写的律令释义。

死?!

赵知州口中说出来的死?!!!

一听到死这个字,郑长史忍不住双唇发抖,嘴上两撇胡子都跟着颤抖,细长的眼满是惶恐,不敢直视赵泠。

孙司马浑身都瑟瑟发抖,掩面擦汗,脸上油光更亮,绿豆大的小眼睛紧紧盯着脚尖。

两人异口同声,道:“要不,再买一本新的?”

赵泠:“滚。”

郑长史与孙司马两人赶紧行叉手礼唱喏,敛身退下,都还未走出签押房,身后赵泠便幽幽道:“挑拨上属之间关系,戏弄州官,言语羞辱,两人各自杖五十,不得买赎。”

接着这句凌厉审判的,是安静的翻阅书卷的声音,好像说这句话的人,不是那翻书之人一般。

杖五十?

就算两人身体再好,扎扎实实地五十大杖落下来,那也遭不住啊!

快要入夜,杖责还在继续,孙司马与郑长史还在鬼哭狼嚎,大哭大叫,赵泠已经出了州衙,往自己的官邸走去。

孙司马与郑长史都是散官,不签署公事,也无职事,家里花了钱捐了官,走了些门道,幸幸苦苦,终于捞得一个九品官职。

这两人在临州州衙里混了十几年了,和临州那些大户多少都有些关系。

平日里就仗着在这州衙里资历最久,对州衙里的衙役颐指气使。

他们自以为赵泠与吴之筱之间一直不睦,又觉得吴之筱不过是一介女流,所以才敢贸然做出今天这羞辱通判、以下犯上的糊涂事来。

当初来到临州时,孙司马和郑长史两人便在赵泠这位知州身边转悠,各种巴结,赵泠懒得理会,久而久之,旁人便以为这两人是赵泠手下的人。

吴之筱也是这么认为的,刚刚在签押房外,她也是因此才不当着他的面责罚这两人,只往他这里深深望了一眼。

只一眼,赵泠便知道她的意思——这两人,你自己看着办。

他自己看着办的结果便是:郑长史和孙司马两人被杖责得血肉模糊,三个月脚都沾不了地。

也不知这个结果她满意不满意。

第8章 8 .知州,小心腰

书房内,灯光幽黄。

“贞和七年七月初七,她不知打哪里买来一秽书,还胆敢在先生课上看,这书写得明明一窍不通,画得也很差,她居然还能看得如此着迷。”

“先生察觉时,她慌慌忙忙地,直接从我腰间扯下我的私章,往那书的扉页上戳了一个私印,待先生拿着戒尺厉声质问她时,她站起来说书是我的,她只是替我保管,一页未翻一字未看。”

“先生转过头来问我,我点头称是。”

“她与我俱受责罚,事后,她问我要回那本书,我说是我的,她气得张牙舞爪,三天没和我说一句话。”

“戳了我的私印,就是我的。”

赵泠坐于书案前的褥垫上,摸出腰间那一枚私章,羊脂玉温润的质地,食指长,拇指盖宽,圆圆的,小小巧巧,在灯下透着水润的光泽。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用这枚私章了,久到他自己都快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

明明也才二十二岁,他居然生出年岁难过的感叹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便开始觉得时间过得又快又慢。

快,是他不知道这日子怎么忽的就过去了,一停下手中的事算起日子来,就发现忽然一年,忽然两年,忽然三年,忽然四年,就这么从眼前过去了,从指间溜走了……

慢,是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他到底要怎么熬下去,一天,不见光,两天,眼前依旧是迷惘黑暗,三天,周围仍旧是冰冷苦寒,下一瞬比上一瞬要黑,要冷,要深。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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