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满七分。
她甚少梳这样繁杂的髻,是以倒茶的时候,纤长的颈子显得有些僵硬。
陆怀海看出了她的盛装,问道:今日可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平日在你面前总是太随意,谢苗儿语调轻柔:也想叫你瞧瞧,我打扮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几片杏花刚巧落下,谢苗儿有所察觉,微微偏头,正要抬手去拂,却被陆怀海起身抢先一步收入了掌心。
见谢苗儿愣愣地看着他,陆怀海轻笑,呼地一下吹走了掌中的杏花瓣,道:以后有的是机会看,还贪这一眼两眼?
他正说着,却见谢苗儿低下头,手也缩回了桌下。
她的肩膀微微耸动,紧接着,便将刚摘下的玉镯轻轻放在了桌上。
谢苗儿不自在地缩了缩,可是她还记得保持仪态,重新收起下巴,挺直了腰。
可眼睛却没有再看他了。
她说:潜渊,我有话和你说。
陆怀海盯着她交叠的手背,道:你说。
谢苗儿深吸一口气,十指紧扣着彼此,试图获取一点支撑。
这只镯子,我见过的,她说:在九年前。
闻言,陆怀海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他紧攥瓷杯,瞬间明了她想要说的是什么。
谢苗儿都做好了被他打断的准备,但他没有,只看着她,一言不发。
惶恐不可避免地萦绕在她心间。
平心而论,如果有人带着对她的全部了解,一点点走进不设防的她心中,等她知道真相,恐怕很难不介怀。
她害怕将一切说出口后,他会就此远离。
仿佛只要她不踏出这一步,什么事情就都不会发生。
可她的理智知道,他不该一直被她瞒在鼓里,他有权在知晓一切的情况下做出选择。
所以,谢苗儿给自己设下了最后的界线。
等一切尘埃落定吧,她想。
她最初的愿望,不只是看着他渡过难关吗?
是她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越来越贪心的。
谢苗儿不敢再看他。
她垂下眼眸,无比清晰地将一切和盘托出。
一字一顿,事无巨细。
她害怕到指尖都在抖。
她怕自己被当成怪物,她怕自己的心意不纯洁。
她不敢想,陆怀海听了这些,会是什么表情。
不知说了多久。
面前汝窑的小茶杯里,落满了一层藕荷色的花瓣。
久久听不见陆怀海的回音,哪怕是质疑她发梦、或是斥责她的话都没有。
谢苗儿揪紧了自己衣角和袖摆,瑟瑟地抬起头来。
他目光宁静,难以从中读出任何情绪。
谢苗儿喃喃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就算对她已经无话可说,那关于他自己的部分,他都半点不震惊吗?
有。不知是不是受了她的谨慎感染,陆怀海的声音也放轻了。
是个人都会觉得她说的这些话太荒谬。
可偏偏这样荒谬的话,正好能将她这些年露出的端倪串联起一条完整的线。
原来这就是她保守多年的秘密。
原来就是这样的身世,让她不敢和他走到最后。
陆怀海单手支腮,深深望向她的眼睛:我很高兴你能同我说这些。
谢苗儿呆住了,眼瞳忽闪。
她没有料到,他居然还能说出高兴二字。
可是这句话,她怎么听怎么像临别赠言,总觉得他下一句就会是一棒子下来。
谢苗儿还是怕,从袖中探出一截指头,把玉镯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她说:是我倚仗对你的了解,欺骗了你的感情,我们的相识本就不是建立在公平坦诚的基础上。所以,如果你不能我我是可以接受的。
她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陆怀海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拾起那只玉镯,细细打量。
片刻后,他才道:我从不信天命,不过眼下,我倒真有些信了。
他的话在她心里转了几道弯,谢苗儿也没懂,她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得陆怀海继续道:如此说来,我们理应是天作之合。
说着,他朝她招招手,温声道:苗苗,到我怀里来。
简单的话语却有着再坚定不过的力量,谢苗儿一怔,腿脚已经不听使唤地朝他走了去。
意识到自己被抱坐在他腿上之后,谢苗儿眼圈忽然就红了。
这个时候,他轻抚她的脸颊,对她说,没关系。
你只知我死在了二十七岁那年,那从此以后的我,于我于你而言,都是陌生的。我们还有许多年,可以重新认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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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谢苗儿猜想了许多他的反应, 却唯独没有料到,会听到他会这样说。
他的生平起伏,她作为看客读来都泪满衣襟, 可他却好像并不在乎, 对此只字未提。
一开口, 便是在安抚她的感受。
属于他的温热鼻息,和时不时飘下的杏花雨一起拂落在她的颈侧,谢苗儿眼眶湿润, 却没有眼泪掉下来。
陆怀海捧起她的下颌, 指腹擦过她泛红的眼尾,道:想哭就哭。
她没有言说, 但他可以想见,她那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会是何等的无所依从。
谢苗儿仰起脸,大团大团的花影映在她澄净的眸子里,把她眼中浓烈的情绪遮掩了大半。
她的声音带着些微的哭腔,不能哭,今天脸上搽粉了,会化掉。
正在认真伤心的小姑娘,却因为施了粉黛这种原因倔强抬头不敢掉眼泪。
可爱得要命。
陆怀海轻声喟叹, 蜻蜓点水地亲了亲她的脸,旋即道:你是想叫我心都化掉吗?
感受到圈在她胳膊上的手越来越紧, 谢苗儿不自在地扭了扭, 她说:我你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谢苗儿轻咬下唇,我是因为你未来的成就, 才对你另眼相看。
她才说完, 又开始咬嘴巴, 陆怀海伸出拇指,把可怜的唇瓣从她糯白的齿间救了下来。
他说得漫不经心:你心悦的,是眼前人就够了。平心而论,我对于你说的那个人并没有什么真实的感受,尽管你说,我就是他,他即是我。
谢苗儿眉心微蹙,以为他不相信,并不是我发了癔症胡言乱语,我说的都是真的。
陆怀海道:想要凭空编出一个人的事迹,没那么容易,况且你的尾巴也早露了出来。
说着,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腰末。
什么尾巴?谢苗儿把他的手打掉。
朝夕相处的,只是我们而已,陆怀海心平气和地补充:我不会活在故纸堆里,你也是。
谢苗儿恍然,她的视线终于敢落在他的脸上。
是在风霜刀剑磨砺出的鲜活面孔。
她终于没忍住,抬手抚上他的侧脸,指尖停在他的眉梢,缓缓摩挲。
陆怀海不闪不避,任她抚弄,点墨般的瞳仁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