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陆湃章已经走到了他身边,单手把儿子新打的剑抽了出来,横在他的前方。
陆湃章说:哪家铺子打的?
陆怀海停步,回答:东街陈氏铁行。
陆湃章看着如今已长得和他一般高的儿子,嗯了一声,耍了个剑招,反手把剑又抛回给了他。
身体本能的反应比脑子转得更快,陆怀海极快地扬手接过,眼睛一眨也不眨,凌空向前一挥
比针鼻大不了多少的一只飞虫被削了翅膀,扑簌簌地坠下。
剑刃上倒映着烁烁的暮色与寒光。陆怀海收剑入鞘。
陆湃章抚掌,随后发问:好剑,你哪来的银子?
陆怀海坦坦荡荡:当然是签了陆佥书的大名。
陆佥书陆湃章脸瞬间黑了,扮演慈父实在不是他的强项。
不过陆怀海对此不以为意。
邕朝的世袭官职并非毫无门槛,儿子想接父亲的官,在承袭之前还有考核要走。
百善孝为先,孝道不得有缺就是第一个门槛。
所以,陆湃章最多也只能关起门来教子,不可能出去大张旗鼓地和街上的商贩说,我要和我儿断绝关系,他签我名不做数。
陆湃章当然知道陆怀海在想什么。
他的好儿子聪明得很,别家都是长辈用孝道拿捏儿女,他倒好,反倒用孝道来拿捏他这个爹。
演不下去慈父的陆湃章再次和儿子上演全武行,苏氏闻讯而来作和事佬,正巧散步路过的陆大夫人和二夫人,竟也施施然停下脚步开始围观。
陆怀海和往常一样,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陆湃章知道这一次教子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深吸一口气,对陆怀海道:你不要以为,做爹的是在害你。
只有你这种没上过战场、没见过死人的孩子,才会向往拿起刀剑去打仗。
苏氏闻言,踢了踢丈夫的脚后跟,暗示他别说了。
大夫人和二夫人还在,她们的丈夫都是战死,不好当着她们这么说。
果不其然,原本只是在看戏的两个夫人神情一僵。
陆湃章话到嘴边,不说不行,他对着陆怀海的后脑勺继续说。
我们陆家两代忠骨,最后换来的是什么?高升吗?不,你老子我现在只能在这坐冷板凳,管一群兵不是兵民不是民的人种地屯田!
如今文臣势大、卫所废弛,纵有何等的抱负,无兵可用还打个屁!而且,这里是江浙,不是辽东,没那么多鞑靼给你打!
说得气急,陆湃章直接朝陆怀海右腿肚就是一脚。
哑巴了?
陆湃章的鼻子里窜出来句冷哼,行啊,若你还是这个想法,那就去祠堂跪着吧,在你爷叔的牌位下好好想一想!
他动了真火,苏氏没有再劝。
陆怀海回头,转身。
他爹的眼神灼灼,有愤怒、有失望、有关切,还有恨铁不成钢。
他娘的眼神疲倦,像是在无声地控诉他的不省心。
这一次,陆怀海没有呛声。
他说:父亲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很清楚。
陆怀海转过身,步履稳健地朝祠堂的方向走去。
他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谢苗儿没有见到陆老夫人。
半路遇上的那个小姑娘,是苏氏的女儿,陆怀海的亲妹妹,叫陆宝珠,今年十二了,但是小时候嗑坏了脑袋,从此便痴傻如幼儿。
这些是筝雅告诉她的。
她送谢苗儿走到半路,想起来出来时忘了将陆宝珠的屋子锁好,借口肚子疼赶着回去,却没想到这个小小姐已经偷跑出来,还拿木剑把谢苗儿的发髻打散了。
筝雅急忙道歉:姨娘,实在对不住你,奴婢给您重新盘好头发,再去拜见老夫人吧。
谢苗儿点头,她并没有因为陆宝珠的冒犯而生气。
原来陆怀海有个妹妹,只不过因为生病见不得人。
没有在历史中留下痕迹的她,一生是如何度过的呢?谢苗儿望着陆宝珠晶亮的眼睛,悄悄地想。
折腾了一番,时辰不早了,去到正院后,老夫人身边的仆妇委婉地请谢苗儿下回再来。
回到自己的小院后,谢苗儿和两个妮一起整理东西。
陆怀海既说了还会再来,不好总让他睡在地上,谢苗儿想看能不能找出些用得上的东西。
就这么忙到了傍晚,天已经擦了黑。
房中唯一的桌子摇摇晃晃,四个脚有三个脚不稳,大妮去和管事的人报备了,说明日来换。
谢苗儿点头,对刚回来大妮说道:辛苦你走一趟。
大妮看起来和谢苗儿年纪相仿,闻言,咧嘴笑了:不辛苦、不辛苦。
正如谢太傅哪怕取贱名也接受不了让女儿叫狗蛋一样,谢苗儿觉得大妮这个名字也有些太随意了,于是她问道:你和妹妹的名字,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大妮茫然的摇摇头,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女儿家的名字,哪有什么含义呀!奴婢和妹妹的名字,只是序齿。
谢苗儿闻言,道:那,你可介意我给你起一个名儿,连身契上的一并改了。
大妮忙不迭点头。
她是知道的,只有伺候身边的亲近人,主子才会给她改名。
她原本还担心自己不够伶俐,只能一直做粗活。
谢苗儿稍加思索后说:日后,你便叫月窗,好不好?月亮的月,窗户的窗。
星牖月窗,都是岩洞中通明的孔窍。谢苗儿虽未有幸真的去山间看一看,但是她能想象月色清浅,漫过星牖月窗会有多美。
大妮、不,月窗虽不懂她取名的出处,可是她自己念了两遍,觉得比大妮好听太多,高兴极了。
她先是要给谢苗儿磕头,被拦住后,好奇地问道:姨娘,你是认得字的吗?好生厉害!
拍完马屁后,月窗悄悄搓了搓手,她说:姨娘,我还有个妹妹
意思就是,也想让她给二妮换个名字。
谢苗儿还没想好,就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靠近,是二妮提着她们的晚饭来了。
月窗心疼妹妹,去接她手上沉甸甸的食盒,谢苗儿眯着眼睛笑了,道:你们姐妹情深,二妮也从月,叫月怜好不好?
二妮月怜还在状况外,就被亲姐姐急匆匆按着道了谢。
谢苗儿打开食盒。
苏氏有了吩咐,所以她这一份晚食全是素菜。
主仆三人正用着晚饭,嘈杂的吵闹声飘进了偏僻的小院。
谢苗儿疑心是陆家人又在因为陆怀海的事情吵架,可她如今的身份也不能如何,只好按下了心里的担忧。
这一次安静得很快。
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悄来到了小院门口。
当然是陆怀海。
他爹有时候比他更叛逆。
赶着要他跪祠堂的是他,见他真倔着脖子要去跪了,他忽又变卦,让人把祠堂给锁上了,说陆怀海是不肖子孙不配见先人。
生怕成全了儿子似的。
陆怀海立在祠堂前沉默良久。
一时间,他发现自己哪里都不想去。
陆怀海没想太多,可走着走着,走到了他昨晚待过的地方。
他本要直接迈进去的。
不过,陆怀海难得稍微思虑了一下。
他现在脸色一定僵硬得很难看,有点丢人。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