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的窗户开了一条缝,有微风吹进来,洒在林占愚胳膊和脸的皮肤上,甚至让他觉得有了一丝清凉之意。
林占愚脚上穿的是老北京布鞋,乔鲤每年都会从天津给他寄来几双。他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轻轻躺在了魏青筠身边。
毕竟只是中午打个盹儿,这人睡得并不熟,稍有响动就能惊醒,此刻也不例外。魏青筠睁开眼,迷糊中看到身边躺了个人,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跟猫似的,走路没声呢?他立刻坐了起来,无奈地揉着眼睛,由于起得太快,太阳穴开始生疼。
我就是想陪你躺一会儿。林占愚解释说。
魏青筠偏头看了一眼,只见原本正当壮年的男人宛如孩子一般委屈地望着自己,就像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他突然觉得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人拨弄了一下,颤抖不止。
于是他笑了,重新躺了回去。
我下午两点之前必须出门。魏青筠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一点二十,咱俩躺二十分钟吧,一点四十起床。
行。林占愚翻了个身,侧卧着面向他的脸。
好了,别看了。魏青筠轻推了他一把:你师哥又不是年轻小伙子,有什么好看的?
的确,算算年龄,这会儿魏青筠虚岁已有四十五,早过了不惑之年,脸上也有了纹路。他身量清瘦,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格外明显。
就算是不年轻了,也好看。林占愚笑道:我小时候经常这么看你。
是么?魏青筠很惊奇:我怎么不知道?
当然了,我当年可是天天和你睡一起。林占愚说得理所应当。
魏青筠被他这话噎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早知道你会有这样的心思,当初我
然而话说到一半,他却再也无法说下去。
又能怎么样呢?还能不管他了?魏青筠觉得自己做不到:二十多年前那个男孩又瘦又小,整个人怯生生的,动不动就闹脾气,还天天惦记着要跑,任是谁也不能无动于衷。
他正思忖着,身上传来的温度把他拉回了现实:林占愚凑过来抱住了他。
闪开。魏青筠没好气地说:大热天的,你不嫌热我还嫌热呢。
让我抱一会儿嘛,我又不干别的。林占愚靠在他平整的肩膀上撒娇:就十分钟。
好吧。魏青筠虽然语气仍是冷冰冰的,可面容上却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他伸手轻轻揉了一把林占愚的头发,感受着从窗户吹进来的微风,恍惚间竟产生了一种时间就要停在这一刻的错觉。
他前半辈子经历了太多,军阀与洋人的铁蹄轮番践踏,地主和资本家们肆意盘剥,土匪与山贼搅得民不聊生,亡国灭种之危与性命之忧宛如时刻悬在头上的两把利刃,任何一把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让他和他的家人万劫不复。
万幸的是,纵是身如飘絮浮萍,他最终带着两个孩子撑到了打完仗、打胜仗的这一天。
在这样平静的时刻,魏青筠感觉自己好像又要睡着了。
你下午的课要讲到几点?林占愚轻声问。
四点多吧。魏青筠的嗓音里带了倦意:毕竟不是我一个人讲,得给别人留一个小时。
我能去听吗?林占愚放开了他,撑起胳膊趴在他身边,满目亮闪闪地问。
我讲的东西你都会,你听什么?魏青筠瞥了他一眼:你下午不是在团里还有单口的演出吗?来得及?
我的活三点多就结束了。林占愚说:你不知道,上午排练的时候他们还提起你了,说想下午一起去听听,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
我是带学生,你们凑什么热闹。魏青筠看了一眼摆在桌子上的小闹钟,冲他一摆手:得起床啦。
一晃多年过去,魏青筠也收了徒弟,手眼身法这些东西当年乔笑言怎么说给他的,他就怎么说给那些年轻人。
二十多年过去,人间早已改换了模样,可有些东西不会变。
在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人力还是显得太有限了。人是时间的囚徒,生老病死,无一不苦,却无一可挣脱;悲欢离合,亦皆为时间的馈赠。
所幸人世间尚有传承与相爱这两条路可稍稍与之抗衡。
中秋节的时候魏学颐回来了。年轻人提着一袋用纸包着的大白皮月饼,还没进屋就先大喊:爹!林叔!
听见了!魏青筠站在门口:快来!你林叔给你炖了汤!
魏学颐之前用学校的公共电话告诉过他们自己要回来的事,因而家里提前几天就开始准备中秋晚上的这顿饭。
家常小菜,算不得丰盛,却是林占愚回忆了许久才定下的菜谱:他几乎要搜肠刮肚了,只为把魏学颐从小最爱吃的几样菜在这天摆上餐桌。
爹,林叔,我跟你们说,我运气可太好了。饭桌上,年轻人高兴得手舞足蹈:有个苏联专家来我们学校做讲座,他说我们可以去苏联留学,两个国家的政策都支持。
听你这口气,难不成你也想去?林占愚笑眯眯地给他盛了一碗汤。
魏学颐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当然想。我想去莫斯科,想把他们最先进的建造技术学回来。
你在南京工学院读了还不到一个月,就开始想好几年以后的事情?魏青筠觉得他实在是异想天开:我可听人家说了,苏联那边冷得很,冬天最冷的时候有零下好几十度,滴水成冰。你从小到大连正儿八经的北方都没去过,能受得了那天气么?
天虽然冷,可是我的心是火热的。魏学颐撇了撇嘴。
就算你受得了,他们的话你又会说几句?你能跟人家苏联人谈笑风生吗?魏青筠给他夹了一块肉:小子,爹不是拦着你,更不是不放心你,只是想跟你说,凡事都得脚踏实地。就算是盖房子,不也得先打地基嘛。
我知道。魏学颐不满地嘟囔:我有俄语基础,而且最近经常去外国语学院蹭课,就是想听听他们的专业俄语是怎么讲的。
行。魏青筠笑了:快吃饭吧,再不吃就凉了。
魏学颐低头扒了几口饭,猛地想起了什么,一抬眼正对上林占愚温和的视线。
他咽下嘴里的饭,思忖片刻后对魏青筠说:爹,我想下学期跟我们老师去一趟哈尔滨,您看这事怎么样?
他这乖巧而谦逊的态度让魏青筠受宠若惊,后者故意调侃道:你这是跟我商量呢?
嗯。魏学颐点了点头。
去呗,年轻人就该多见世面。魏青筠的心情好了不少,他起身去厨房拿了一瓶酒:占愚,咱哥俩今天喝一个。
好嘞。林占愚笑得开怀:不醉不罢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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