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醒醒。春去秋来,又是一个午后,这回林老爷子睡得昏沉,是秦钰把他叫醒的。
林占愚一睁眼就看到了满脸堆笑的秦钰,他听见对方说:师父,咱昨天说好了,今儿我来给您剃头,您还记得吧?
哦,对。林老爷子无奈地笑了: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辛苦你了。
秦钰笑道:您跟我说这个干嘛?多见外。他晃了晃自己手中的推子:您快来,看看我的手艺见长了没有。
秦钰手巧,平素不上班的时候就喜欢研究一些手工活。自从他学会了剪头发,林占愚已经很多年没去过理发店了。
昨儿听学颐说,你前两天又收了个徒弟?忙完之后,林老爷子坐在沙发上望着正在弯腰扫地的秦钰。
是。秦钰应道:那孩子刚从曲艺学校毕业,聪明又上进,是个好学生。
行,挺好。林占愚心满意足地往后靠去,倚在柔软的靠枕上,心想:我和师哥这也算桃李满天下了。
他这般想着,突然忆起了当年魏青筠让他收魏学颐做徒弟时的模样,一时间诸多滋味涌上心头。
师哥啊。
林老爷子从自家茶几的抽屉里取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那是魏学颐去南京工学院读书之前他们仨人特意去照相馆拍的合影。彼时的魏青筠处在四十出头的年岁,正当盛年,风华正茂,而魏学颐还是个稚气未脱的毛头小子,远没有后来的沉稳。
于他而言,魏青筠到底算什么呢?
林占愚想,自己这一辈子,终究是与师哥互相成就的,谁少了谁都不成。
他用手轻轻抚过照片上的人像,心道:
我想你了。
日复一日的平静与安宁之中,一晃来到了2008年。
魏学颐接到自家女儿魏华电话的时候正在录像。时值南京长江大桥建成通车四十周年纪念,他作为当年参与设计建造的老工程师之一,被邀请去了电视台做访谈节目。
早晨出门前他嘱咐过魏华,若不是与林叔相关的事,尽量不要给他打电话。故而在看到来电显示的那一刻,魏学颐的心忽地沉了下去。
彼时正是休息的时候,魏老爷子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颤巍巍地按下了老年机的接通键。
爸,魏华焦急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响起:林爷爷的情况不太好,医生说可能快不行了。您什么时候能过来?
魏学颐拿着老年机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他说:华啊,我马上过去,那边的事你都准备妥当了没有?
您放心。魏华应该回了病房外,周遭多了些嘈杂的说话声。她补充道:今天来了好多爷爷和林爷爷的徒弟徒孙。
好在需要魏学颐出镜的部分已经录制完毕。他跟节目组说了一声,直说自家老人在医院快不行了,编导立刻表示理解,还问他需不需要帮忙找车送他去医院。
魏学颐本想拒绝,但是看了一眼自己连老年机都快拿不稳的手,无奈地表示:麻烦您了。
如魏华所说,病房外围了许多人。秦钰低垂着头坐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看不清神情。
当初魏青筠辞世的时候也来了不少徒弟,十余年过去,徒弟又收了徒弟,因而显得人更多了一些。
见他来了,大伙儿给他让开了路。魏华红着眼睛走到他跟前说:爸,林爷爷一直说要见你。
他走进去,见林占愚身上插满了管子,显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林叔,魏学颐跪到病床边,强忍着哭腔:您要是能听到我说话,就动一动手指告诉我一声。
林老爷子的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敲了几下病床,极轻极轻。
魏学颐点点头,用了半分钟组织语言:林叔,您从前总说我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亏待了我。可我一直觉得,当初咱们一家三口相依为命的那些年里,我过得特别踏实。您和我爹真心待我好,我全都知道。
他压低了声音:您二位瞒了我一辈子,可我得跟您说句真话。您二位的关系我其实早就知道,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就看出来了。林叔,只要您不嫌弃,我就是您的亲儿子。人家都是父母双亲二老在上,我这辈子格外幸运,我有三个人惦念呢。
闻言,林占愚嘴唇微动。魏学颐知道他是想说话,于是赶忙起身把耳朵贴过去,然而什么也没听到。
魏学颐遗憾地摇了摇头,接着说:有件事您不知道,我爹不让我告诉您,可事到如今,我觉得还是得跟您说一声。
他紧握住林占愚的手:当初我爹偷偷跟我说,让我把他的骨灰分成两份,一份与我娘合葬,另一份,他凑近了,一字一句地说:和您葬在一起。
林老爷子的手抽动了一下,魏学颐知道,他听见了。
我爹还说了,让我务必照顾好您,这话他悄悄跟我说了很多遍。叔,这些年您总说我辛苦,但您不知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机器尖锐的鸣叫声响起,眼泪模糊了魏学颐的双眼。
讣告:著名曲艺表演艺术家林占愚先生于2008年3月31日上午十点四十三分因器官衰竭逝于江苏省人民医院,享年八十九岁。林先生与其搭档魏青筠先生一生致力于地方曲艺事业的发展和传承,是当之无愧的人民艺术家。老人家一路走好!
魏青筠先生之子、著名道路桥梁专家魏学颐先生表示,遵照林先生遗愿,他会将林先生葬于南京市鲤鱼山公墓。
第60章 番外1955(2)
林占愚从没想到原来习惯这件事竟然能有如此大的魔力:自从魏学颐开学离了家,他就觉得自个儿的生活宛如空了一块。没有那个臭小子整天惹得魏青筠不痛快,家里似乎过于安静了。
即便他们住的地方并不大,他也时常觉得空。为了缓解这种心绪,他甚至用他做的拿手好菜跟剧团里爱养花的老人换了几盆海棠花回来养。
诶!你干嘛呢?这天中午,刚从外面下班回来的魏青筠眼疾手快,赶忙按住林占愚的手:这苹果一看就是没洗过的,你这么吃下去也不怕坏肚子。
林占愚回过神来,难为情地笑了笑:是我太粗心了,连苹果洗没洗都不记得。
你哪里是不记得?魏青筠把藏蓝色的外套脱下来扔到沙发扶手上,无奈地摇头道:分明是魂不守舍。
是。林占愚老实地承认:学颐这才刚走没几天,我难免担心。他在学校万一吃不好睡不好,消瘦了可怎么办?
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连自己都不会照顾?魏青筠觉得他这样的担忧简直无其道理:我这个亲爹还没怎么着呢,倒是你这个当叔叔的,比我还上心。
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看着从小长大的孩子,他出去读书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格外不是滋味。林占愚叹了口气:算了,我去炒两个菜。
他总要长大的,以后工作了离咱更远,你还想护他一辈子不成?魏青筠看着他走进厨房:时间就是这么快,我印象里你还是个娃娃,结果转眼都是奔四的人了。
林占愚把芹菜放到搪瓷盆子里,拧开水龙头,一边洗菜一边说:师哥,我在你面前永远是后辈、是孩子,跑不了的。
别吵我。吃完了饭,魏青筠进屋前对他嘱咐道:我稍微睡一会儿,下午还得去教学训练部讲课呢。
林占愚没作声,听着魏青筠关了门,他思忖半晌,从自己房间里抱了一个枕头出来,进了魏青筠的屋。
此时已经入秋了,然而南京作为四大火炉之一,正午时分依然让人热得难受。魏青筠却不喜欢铺凉席,非说硌得慌,好在他已经睡着了,倒也没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