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占愚的角度望去,魏青筠看起来挺拔而结实。他的脚步分外有力,脊背挺得笔直,这往往会让不熟识的人产生一种错觉,误以为这个男人没有软肋、天不怕地不怕一般。
可林占愚想到的却不是这些。他记得魏青筠所有的眼泪,哪怕极为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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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被日本兵残忍杀害的济南外交官的时候、被他的病与嫂子还有师父师哥们的死讯接连打击的时候,这人俱是泪眼婆娑。
他知道魏青筠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扛下他们三人的一切,可平素钢铁一样强硬的汉子一旦卸了盔甲柔软下来,落在林占愚眼里,竟比姑娘家梨花带雨更惹人心疼。
林占愚挺了挺身板,快走了几步,直接与魏青筠并排前行,面上泰然自若,心里却难以平静。
他默默地想,师哥,早晚有一天我会好好地护着你,再也不让你难过。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些我都要给你挡着。
小时候他觉得师哥踏实而可靠,宛如一座山,如今他却明白了,师哥也只是肉体凡胎的寻常人而已。
普通人哪有生来就坚韧不拔的,不过是被逼到退无可退,不过是有了坚持的事与想护着的人。
虽然林占愚现在近乎处处不如魏青筠,可他依然萌生了这样的念头。
他不想让魏青筠的生活再这么辛苦下去,他想让他师哥过得舒坦。
但他还存了些许私心,他希望让对方心安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旁的什么人。
想什么呢?魏青筠停下脚步:连句话也不说。
我在想学颐,林占愚当然不可能把所思所想和盘托出,于是抓来了他大侄子当作挡箭牌: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不必担心,那孩子从小就听话,从不闹腾。魏青筠望着他:跟你不一样。
是,你总是为我生气。林占愚笑了,抬头望着魏青筠:师哥,我以后再也不惹你了。他说得诚挚无比:我发誓。
青年目光灼灼,这话说出来不像家常闲话,反而像是情人间的海誓山盟。
魏青筠瞪了他一眼:你若真不想我发火,就别再说方才那样的话,什么发誓不发誓的。说罢,他快步向前走去。
好!我不说了。林占愚赶忙跟上,心想:以后我是要真心实意护着你的,几句不疼不痒的话算什么。
进了南京城,林占愚才知道什么叫萧索。
尚在城里的小老百姓们依旧过着各自的生计,可城中却看起来较以往沉闷了不少。四处都有日本兵在巡逻,街巷的墙上还有侵略者留下的标语。
依着记忆,林占愚和魏青筠找去了曾经他们住过的巷子。
那小巷不在城中心,而是在近郊,那片民居曾经是空袭的重灾区。
果然,去了之后林占愚发现,曾经热闹的街道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夕阳斜照,有冬日的寒风扫过,吹起了几层即便是连绵的落雨也没能冲净的沙尘。
走吧。林占愚本想搂一下他师哥,但是因着怕惹对方不高兴,终究是没敢,只得试探地劝道:天色渐晚,咱们得找家旅店住下。
见此情状,他并非不难过。他心如刀割,这些话是他咬着牙硬生生说出来的。
为了魏师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在强颜欢笑之时还有心力宽慰别人。
走。又站了片刻,魏青筠转过身,面无表情:的确不早了。
往后的几天他俩日日在南京城里转悠,发觉好几处地方都被炸得不像样了。只有一处他们没去,那便是当初乔笑言和陆江一众避难的慈幼院。
在这件事上他俩分外有默契,谁也没提。
林占愚知道如今去了只会白白落泪,他想:等有朝一日得了胜,若我还有命在,定要过去好好祭拜,若我没活到那时候,便去泉下与你们相会。
又过了一阵子,他俩开始试着重新在南京城出活。
与以往不一样的是,从前他们一出来,老百姓们都被他们逗得捧腹,可如今瞧见他俩,以前见过的听说过的都再也笑不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抑或转过身去抹眼泪。
有一天下午他俩准备往回走的时候,有个年轻人忽地喊住了魏青筠。那人问:我瞧着你眼熟,你可听说过当年南京城里的荣华班?
闻言,魏青筠怔了一下。他仔细打量着对方,恍然大悟:小徐?
魏小哥!姓徐的这位年轻人大跨步走上前,死死抱住魏青筠:真没想到还能遇上你们!
这位是?林占愚好奇。
当年我年龄小,在戏班子里演过娃娃生。年轻人激动得近乎要落下泪来:林小哥,你不认得我,我却知道你。
幸会。林占愚赶忙跟他握了握手:荣华班当年的班底如今还留有几人?
提到这些,年轻人再也忍不住,眼泪如线一般往下掉:就剩了我和一个胡琴师傅。魏小哥,你应当认得,当初你还跟他老人家学过拉弦子。
是。魏青筠点头道:我记得。
这两年我们重新组了班子,偶尔演几场,果腹即可。年轻人接着说:你们这是去哪了?
合肥,安庆,辗转了好几处,如今在庐江县落脚。林占愚叹了口气:徐小哥,晚上不如一道去吃顿饭?
这顿饭仨人吃得都不痛快。完事儿之后林占愚和魏青筠跟随徐小哥去看了一眼那京胡师傅,虽说林占愚对荣华班里的印象不多,可这人他还是记得的。
数年前他笑眯眯地坐在一旁拉胡琴,头发只是花白,可如今再看,竟难寻几根青丝。
老人家送了魏青筠一把带在身边多年的琴,让他留作纪念。魏青筠原本觉得这礼物太过贵重不愿收,架不住对方一定要送,只得收下。
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过完了除夕又过了几个月,春暖花开之际,这把弦子竟派上了用场。
林占愚的嗓子好,魏青筠最知道不过。随着这人的身子一天天好起来,魏青筠便也开始逐渐跟他出腿子活。
看官们都喜欢林占愚的唱腔,一块活说完,大伙儿往往一块儿起哄:再来一个。
每当这时魏青筠就会坐下给他拉弦,过门一响起来,林占愚是想唱也得唱,不想唱也得唱。
以致于唱完之后他总是佯装嗔怒地冲站在前面的几位看官打趣:你们跟我师哥是一伙儿的,非要把我逼上梁山。
眼看着林占愚的状态渐渐不再那么紧张较劲,魏青筠开始盘算着回程。
毕竟乔鲤和魏学颐都在那边,再加上南京是沦陷区,他们实在不好久留。
然而就在临走的前几天,他们遇上了些不愿见到的人。
彼时他俩正在出活,人群里叫好的声音却忽然停了。
林占愚与魏青筠对视一眼,也不再说话,冷着脸向外望去,只见来的果然是一队巡逻的日本兵。
跟在领头身边的是个笑得分外讨好的人,那人跟几个士兵低声嘀咕了几句,而后走到魏青筠跟前:来一段。
他指了指那些日本兵:他们想看。
林占愚瞬间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汉奸走狗。
魏青筠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林占愚记得魏青筠告诉过他自己不会给日本人出活,值此千钧一发之际,青年脑海中突然蹦出来一个主意。
这是个好时机。他想。
于是林占愚凑近了,附在魏师哥耳边只说了四个字:击鼓骂曹。
魏青筠会意,立刻拿过胡琴坐下。林占愚清了清嗓子,开口便是:
昔日里韩信受胯下,
英雄落魄走天涯。
到头来登台把帅挂,
扶保汉室锦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