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吧。乔笑言还有事,没法分太多精力给他,立刻应了他的请求:注意着点儿,好好出去,好好回来。
眼见得了准许,林占愚飞速出了乔家的大门。
哟,林小哥?走在街上,香料贩子瞧见他,兴冲冲地问他:听说你们家今天办喜事。
对。林占愚强装出一副笑脸:我小乔师哥成亲。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喜糖递了过去。
好啊,成了亲,就有自个儿的家了。香料贩子笑着接过糖:只等着将来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喽。
林占愚停下脚步,盯了他一会儿,把对方盯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怎么了?
大哥,林占愚走上前:你说为啥只能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成家呢?
不然呢?香料贩子觉得莫名其妙:林小哥,你莫不是想学那些高官显贵,娶几房姨太太吧?
没有,你别瞎说。眼见让对方误会了,林占愚赶忙辩解: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些事。
你这个年龄,爱瞎琢磨,再正常不过。香料贩子笑道:小兄弟,咱给你指条明路。出了城往西走有座寺庙,你去找佛祖问问,兴许就解了心里的愁闷呢。
好。林占愚纠结了片刻,终于点头应下:大哥,谢谢你。
不过林占愚没有立刻去寺里烧香拜佛,因为魏青筠与陆姑娘那天的眉来眼去并没有让他让忧愁很久,他压根没那个时间与精力。
转过年来开春,他跟着乔笑言学艺就满三年了。
他们南京相声在当地常常被称作南京白话。三年学徒,两年效力,这意味着他即将出师,要成为像师哥们一样能独当一面的白话人。
他赚来的钱依旧要全部交给师父以作报答,但那是以他林占愚的名义,而不是像过去的三年里一般与乔笑言的收入合并在一起。
因此少年主动把自己每天早晨起床的时间提前了半个时辰。天还没亮他便起来悄么声地练身段,等师哥们起了床,他再掏出快板叮叮当当地一边敲一边背。
从这一年开始,他与他唯一的友人张小哥的书信联系也逐渐少了许多。
林占愚的眼光不错,那人后来在北平登台唱了一出《玉堂春》,一举成名。两个少年在各自的生活里奔忙,曾经的交集变得越来越远。
于是林占愚刚刚打开了一条缝的生活再次变得逼仄,魏青筠依然是他的一切,牵动着他全部的喜怒哀乐。
魏青筠醒得也早,有时候洗完脸收拾好,他会特意搬上小凳子坐在门口,迎着晨光看着他的小师弟唱快板书。
小子,你是在演,不是在背。魏师哥时常会适时提点几句:眼里要有物。现在不行,太空洞了。
林占愚不明所以的时候魏青筠还会亲自上阵给他示范:看见了没?你的动作神情都要到位,得能传达出里面的神韵与趣味来,看官们才会叫好。谁会乐意花钱听人念经啊?
哦。林占愚赶忙应下,从他师哥手里接过快板,重新开始练习。
错啦。没练多久,魏青筠再次指出对方的问题:这个地方节奏快,话说得俏皮,要用双点儿。他干脆回屋拿出了自己的快板:得这样。滴答、滴答、滴答这样。
林占愚目不转睛地看,似是要把魏青筠的一切动作细节都刻在脑海里。
少年的手指被竹板磨出了老茧,换来的是日复一日的精进与熟练。
时令变换,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愈发单薄,等到终于可以穿单衣的时节,林占愚的快板书也终于达到了让魏师哥满意的水平。
初夏一天的清晨,少年练得口干舌燥,在后院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正当这时,魏青筠刚对着墙背完了一套贯口,转头瞧见了他,遂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此时太阳还没完全升起,院落里还带了些微的凉意。尽管如此,两人身上也都出了薄汗。
林占愚坐在魏师哥身边,只要他稍稍偏头,便能瞧见魏青筠随意挽起来的袖子。
林占愚实在疲倦,并没有板板正正地坐着,而是稍稍弓着背。他侧身望着魏青筠:师哥,我觉得你真厉害。
他说的是真心话,从他三年半之前头一次在雪夜的露天书场瞧见魏青筠出活开始,他就是这么想的,到今天也没变过分毫。
都是练出来的东西,熟能生巧嘛。魏青筠很谦虚:等再过些年,你准能超过我。
可我觉得这东西不光是看熟不熟练。林占愚却认真起来:有句话叫老天爷赏饭吃,由此可见,干这行是需要天分的。
闻言,魏青筠摆了摆手:哪个行当不需要天分?有自然是好,有些人往那一站就是不怯场,一番话说下来如鱼得水,可若是不勤于练习,也精进不到哪里去。另外一些人呢,纵是没有,若是勤加练功,也能从老天爷手里把饭碗抢过来。
你说得对。少年点点头。
两人闲坐了一会儿,魏青筠忽地想起了什么:对了,师哥这段时日学了些新东西,给你瞧瞧。
好啊。林占愚笑了。
魏青筠起身回屋,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胡琴。
他坐到凳子上,在腿上铺了一块方巾,又把京胡放在上面,屏息凝神开始拉弦子。
林占愚听出来了,他拉的是一曲《夜深沉》。
好!一曲终了,少年拼命给他鼓掌,双手拍得通红:师哥,你从哪里学的?我怎么不知道。
荣华班的胡琴师傅教我的。魏青筠低头笑了。
荣华班?林占愚一愕,一个阔别已久的名字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是陆姑娘那里?
对。魏青筠点点头。
少年脑子里嗡的一声,轰隆隆地响,旁人再说什么他都好像听不见了一样。阳光渐渐强了,温暖而和煦,林占愚却觉得浑身发冷。
半年前乔鲤婚礼上巧笑倩兮的女孩占据了少年全部的意识,他仔细回想着,猛地忆起了许多当初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譬如站在一旁的师父满意的笑脸,还有乔鲤与薛贺看热闹一般的起哄。
他转头望着魏青筠,只见他的魏师哥难得地露出了些许堪称不好意思的神情。他心头大震,瞬间明白了一切。
可他心里困惑。他想:人人都说成亲是好事,师哥如今也有了想娶的姑娘,我应该为他高兴才对,可是为何我心里却觉得阵阵难受?
占愚?魏青筠瞧出了他的反常,赶忙晃了晃他:你怎么了?
我没事。林占愚赶忙说:师哥,我有点难受,今天不能跟你出活了。他站起身:我去城里抓点儿药。
他自然没有去药铺,而是顺着先前香料贩子给他指的路,跑去了城外的寺庙。
门口人声鼎沸,与林占愚想象中的清修之地并不相同,反而充满了烟火气。
往来的人群中,有光鲜亮丽的少爷小姐、白发苍苍的老爷夫人,还有衣衫褴褛的小老百姓。
佛门静静地矗立在红尘里,映照着人间百态,俯瞰众生的欲望。
林占愚从口袋里掏出自己少得可怜的零用钱,仔细数了数,发觉给些香火钱还是没问题的。
他挤到人堆里,排了许久的队,终于买到了一炷香。等他把香插进大殿里佛像前的香炉之时,已经到了正午。
林占愚其实并不信佛。毕竟他生活在这样一个世道,眼睁睁地看着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把铁蹄踏在古老的土地上,将传统的东方文明踏了个稀碎,又在宣扬了千年仁义礼智信与三纲五常的土壤中建起高耸的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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