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2 / 2)

“没有。”

“你在信上说过你喜欢她。”

“我没喜欢过她——现在也不喜欢。”

他爆发出几声更深的叹息。它们在他的喉咙里咯咯作响,变成呻吟声。他把头往后仰,忘记德拉姆的头压在他的膝上,忘记了德拉姆在留心观察着他那混乱的苦恼。他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嘴边满是皱纹,眼角出现了鱼尾纹。人是在得不到老天保佑的情况下,为了感受痛苦和孤独而被创造的,除此以外他什么也不理解。

这时德拉姆伸过手来,爱抚他的头发。他们二人相互搂抱在一起。不一会儿,他们就胸挨着胸躺在那儿了,彼此把头靠在对方的肩上。然而,他们二入刚把脸蛋儿贴在一块儿,有人在院子里喊了声“霍尔”,他就答应了。只要有人喊他,他一向马上就答应。两个人都剧烈地动弹了一下,德拉姆一个箭步蹿到壁炉架跟前,用胳膊托着头。一帮蠢材乱哄哄地冲上楼梯。他们提出喝茶的要求,莫瑞斯指了指茶具在哪儿,接着就被拖进他们的谈话,几乎没理会到朋友的告辞。他告诉自己,他跟德拉姆之间谈的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话,只不过是太带伤感情绪了。他做好思想准备,下次跟德拉姆见面时,要装出一副毫不在意、快快活活的样子。

他们很快就相遇了。会餐后,莫瑞斯和五六个人结伴向剧场走去。德拉姆将他叫住了。

“我知道你在假期里读过《会饮篇》。”他低声说。

莫瑞斯感到不安。

“那么,你就该明白了——用不着我再说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德拉姆已经迫不及待,尽管周围有那么多人,他那双蓝眼睛热情到极点,对莫瑞斯耳语道:“我爱你。”

莫瑞斯感到愤慨,毛骨悚然。他那郊区居民的狭隘灵魂深深地受到震惊,大声说:“哦,别胡说!”他无法抑制自己的言行。“德拉姆,你是个英国人,我也是。不要说荒谬的话。你并没有伤害我的感情,因为我晓得你是言不由衷。然而,你要知道,这是惟一绝对被禁忌的话题。它是列在大学要览里的最严重的犯罪行为。你千万不要再说了。德拉姆!这确实是一种可鄙的非分之想……”

但是他的朋友已经走了,一句话也没说就走掉了。德拉姆飞也似地跑过院子,穿过春天的喧哗,传来了他那间屋的外门“砰”地关上的响声。

像莫瑞斯这样本性迟钝的人,看上去感觉不灵敏,因为任何事物他都需要花费时间去感受。这样的性子有一种本能,装作好事坏事均未发生的样子,以抗拒侵犯者。一旦被攫住,会有剧烈的感觉,恋爱使这种性子迸发出的激情格外强烈。假以时日,它有能力进入忘我的境界,并传授旁人这样的特性。假以时日,它能堕入地狱的无底深渊。就这样,莫瑞斯的苦恼是从些微的懊悔开始的。失眠的夜晚与孤寂的白昼必然加剧这种苦恼,以致使他陷入狂乱状态,不断受折磨。这种苦恼侵入内心深处,最后触及r_ou_身与灵魂的根源——也就是他曾在昏睡中训练自己予以埋没的那个“我”。终于有所领悟,力量倍增,成长为超人。一个个新世界在他的内部瓦解了,废墟堆积如山,他这才发现自己所失掉的是什么样的狂喜,是什么样的心灵交流。

这之后,他们足足有两天没交谈,德拉姆希望越长越好。如今他们所交往的大多是共同的朋友,所以两个人相会是在所难免的。德拉姆了解这一点,就给莫瑞斯写了封冷冰冰的短笺,提出倘若他们的举止让人觉得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对大家都有好处。他补充道:“假若你不向任何人谈起我那恶劣的病态言行,我将感激不尽。我确信你会以听到我的自白时的那种明智态度这么做的。”莫瑞斯没有写回信。起初他把这封短笺与假期中收到的那一摞信放在一起,随后将它们一古脑儿烧掉了。

莫瑞斯以为这是苦恼的顶点,然而现世的任何一种真正的苦难才刚刚开始。他们仍得见面。第二天下午打网球的时候,他们发现二人均被列在参加比赛的四个人当中,于是痛苦得难以忍受。莫瑞斯几乎站不住,也不能看了。当他接德拉姆的大力发球时,震得胳膊发麻。后来他们被安排成球场上的搭档。有一次他们的身体相撞了,德拉姆退缩了一下,然而成功地照老样子笑了笑。

此外,德拉姆被认为为了方便起见,应该坐在莫瑞斯那辆摩托车的挎斗里返回学院。德拉姆二话不说就坐进去了。莫瑞斯已经两宿没睡觉了,头昏眼花地驾驶摩托车,转入小巷,用全速急驰而去。前方有一辆满载妇女的四轮运货马车。他径直朝她们猛冲,她们尖声喊叫。他来个急刹车,及时避免了一场惨祸。德拉姆一言未发。正如他在短笺中所表示的,而今他只有当着旁人的面才跟莫瑞斯说话,其他一切交往都得结束。

那天晚上莫瑞斯像往常一样上了床。然而他的头刚一挨枕头,就泪如泉涌。他感到震惊,一个男人在哭!费瑟斯顿豪可能会听见。他用被单抑制着哭泣,并且又踢又跳。他把脑袋往墙上撞,陶器被震碎了。不知是什么人,沿着楼梯走了上来。他立即安静下来,脚步声消失后,也没再出声音。他点燃一支蜡烛,惊讶地看着自己那件撕破了的睡衣和发颤的四肢。他继续哭下去,因为抑制不住。但是倾向于自杀的那一瞬间已经过去了,他把床重新铺了铺,躺下来。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工友正在清理杯盘的碎片。莫瑞斯觉得太奇怪了,连工友都受了牵连。他想知道这位工友是否觉察到了什么,随后又入睡了。第二次醒来,发现地板上有几封信。一封是他的外祖父——格雷斯老先生写来的,谈及当他成年之际举办宴会一事。另一封是学监的妻子邀请他共进午餐(“德拉姆先生也来,所以你用不着害臊。”)。还有一封信是艾达写的,提到了格拉迪斯·奥尔科特小姐。接着,他又进入了梦乡。

并不是人人都会发疯。但是就莫瑞斯而言,疯狂的霹雳将乌云驱散了。他以为风暴是三天之内酝酿成的,其实已经酝酿了六年之久。它是在任何r_ou_眼都无法看穿的生命的晦暗中孕育出来的,环境使它膨胀。它爆裂了,他却没有死掉。四周充满了白昼的灿烂光辉,他站在朝青春期投下y影的山脉上,他明白了。

这一天,绝大部分时间他都睁大眼睛坐着,仿佛在俯瞰自己撇下的那个幽谷。如今一切都洞若观火。原来他是在虚伪中生活过来的。他称之为“靠虚伪喂大的”。然而虚伪是少年时代的天然养料,他曾狼吞虎咽过。他首先打定主意今后要谨小慎微。从此他将正正经经地做人,并非因为这样一来会对什么人有好处,而是为了能光明正大地行事。再也不要那么欺骗自己了,既然惟一能够吸引他的是同性人,他就别装出一副对女性有兴趣的样子了——对他来说,这可是个考验。他爱的是男人,一向如此。他希望拥抱男性。将自己的人生跟他们的打成一片。如今已失掉那个曾经回报他那份眷爱的男子,他才肯承认这一点。

出了这件事之后,莫瑞斯变成了男子汉。倘若能够对人加以评价的话,过去他不值得让任何人爱慕。他曾经是个墨守成规、心胸狭窄、背信弃义的人。他连自己都欺骗,又怎么能忠于旁人呢?现在他具有能够赠送人们的最有价值的礼品了。少年期一直流淌在身子里的理想主义与r_ou_欲终于结合了,并孕育出爱情这个果实。或许任何人都不想得到这样的爱情,但是他不会为此感到羞愧,因为那就是“他本人”。并不单是r_ou_体或灵魂,更不是r_ou_体与灵魂合二为一,却是“他本人”对二者起着作用。他依然苦恼着,胜利的感觉却来自其他方面。痛苦将世间的审判所触及不到的适当场所指给他看,他可以隐遁在那里。

尚有许许多多应该学习的事物,过了好几年他才探索自己内部那一个个深渊——它们真够可怕的。然而他发现了办法,再也不去看沙地上的示意图了。他觉醒得太迟,来不及获得幸福了,但还来得及增强自己的实力。他能感受到禁欲的喜悦,犹如一个失去了家园、却武装到牙齿的战士。

随着这个学期的进展,他决定跟德拉姆谈一次话。他最近才看出语言的价值,予以高度评价。既然语言可能会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他为什么还要自讨苦吃,也让朋友吃苦头呢?他听见自己在说:“我真的爱你,正如你爱我一样。”并听见德拉姆回答:“是吗?那么我就饶了你。”以年轻人的激情,这样的交谈似乎是可能的。不过,不知怎的,他不认为它会使自己找到快乐。他尝试了几次,由于他本人缺乏自信,又由于德拉姆过于腼腆,都失败了。他到德拉姆的房间去一看,要么就是外面那扇门关得严严的,表示谢绝会客,要么就是屋里有旁人。倘若他进去的话,其他客人告辞时,德拉姆也会跟他们结伴而去。他请德拉姆吃饭——德拉姆总找个借口谢绝。他提出再让德拉姆搭他的摩托车去打网球,德拉姆必然婉辞。即使他们二人在院子里相遇,德拉姆也会假装忘了东西,从他身旁一溜烟儿跑得没影儿了。他们的朋友们竟然没发觉这个变化,使莫瑞斯感到吃惊。其实,本科生没有几个观察力敏锐的。他们自顾不暇,自己内部的东西就够他们发现的了。倒是有一位学监谈到,德拉姆不再向那个名叫霍尔的人献殷勤了。

德拉姆和莫瑞斯同是一个讨论会的会员。在一次集会之后,莫瑞斯找到了机会。德拉姆以参加荣誉学位考试为理由,申请退出该会。在这之前,他要求会员们在他的房间里举行一次集会,以便报答大家的深情厚谊。德拉姆行事为人一向是这样的:他不愿意欠任何人的情。莫瑞斯前往,耐心地坐在那儿度过一个单词沉闷的傍晚。当包括主人在内的每一个人涌到室外去呼吸新鲜空气时,他留了下来,回想着自己初次造访这间屋子的往事,猜测着究竟有没有j日梦重温的可能。

德拉姆进来了,他没有马上发觉待在那儿的是谁。他完全无视莫瑞斯,着手收拾房间。

“你太苛刻了,”莫瑞斯莽撞地说,“你不知道头脑不灵敏是什么滋味,所以才会如此苛刻地对待我。”

德拉姆好像拒绝听到一般摇了摇头。他面带病容,促使莫瑞斯疯狂地渴望紧紧抓住他。

“别总是躲避我,哪怕给我一次机会也好嘛——我只是想讨论一下。”

“咱们已经讨论了一个晚上。”

“我指的是《会饮篇》,就像古代希腊人那样。”

“喂,霍尔,别那么傻头傻脑的——你应该知道,跟你单独在一起,使我感到痛苦。不,请不要揭旧伤疤吧。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去了。”他走进邻室,开始脱衣服。“请原谅我待你简慢。然而我确实不行了——这三个星期以来,我的神经完全乱了套。”

“我也一样!”莫瑞斯叫喊。

“小可怜虫!”

“德拉姆,眼下我在地狱里呢。”

“哦,你会挣脱出来的。那只不过是厌烦的地狱而已。你从来没做过任何丢人的事,所以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地狱。”

莫瑞斯发出了痛苦的喊声:“绝对不会弄错的。”正要把自己和莫瑞斯之间的那扇门关上的德拉姆说:“好的。倘若你愿意的话,我就跟你讨论一番。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好像要为什么事道歉似的。为什么?看你的举止,仿佛我被你惹恼了一般。你做了什么坏事呢?你自始至终是绝对正派的。”

莫瑞斯怎么抗议也没有用。

“你是那样正派,以致我对你那普通的友谊产生了误会。你对我那么好,尤其是我上楼来的那个下午——我竟然认为它是另外一种东西。我非常抱歉,难以用语言表达。我不该越出书籍和音乐的范畴,可我遇见你的时候,却这么做了。你不屑于听到我的道歉,也不愿意让我替你做旁的什么。然而霍尔,我最真诚地向你道歉。我对你太无礼了,将毕生感到懊悔。”

德拉姆的声音有气无力,却是清脆的,脸像一把剑那样寒气逼人。莫瑞斯说了一些关于爱的话,终归徒劳。

“一切都了结啦,我想。早点儿结婚,忘掉这些吧。”

“德拉姆,我爱你。”

德拉姆发出了苦涩的笑声。

“是真的——从来就……”

“晚安,晚安。”

“我告诉你,我爱你——我是为了说这话而来的——用跟你完全一样的措词。我一向跟那些希腊人如出一辙,却蒙在鼓里。”

“你畅所欲言吧。”

莫瑞斯立即语塞了。只有没人要求他说话时,他才说得出来。

“霍尔,别出洋相。”德拉姆举起一只手来,因为莫瑞斯惊叫起来了。“你想安慰我。你是个好人,这样做正符合你的处世之道。然而,什么都是有限度的。有一两件事我不能忍受。”

“我并没有出洋相……”

“我不该这么说。因此,务必请离开我。我很感谢自己栽在你手里。绝大多数人会到学监或警察那儿去告发我。”

“哦,下地狱去吧,那是最适合你的地方。”莫瑞斯喊着冲进院子,再度听见了外面那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他狂怒地伫立在那座桥上。这个夜晚与头一次的那么相似,下着蒙蒙细雨,星星朦朦胧胧。他没有考虑到三个星期以来德拉姆所经受的与他不同的折磨,以及一个人的隐私或许会在旁人身上发生截然不同的作用。自从上次分手后他再也没有看到他的朋友,所以被激怒了。时钟敲了十二下、一下、两下,他仍在琢磨该说些什么,尽管已无话可说,语言已经枯竭。

莫瑞斯被雨淋透了,非常暴躁,在最初一抹曙光中他看见了德拉姆那个房间的窗户。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将他震得粉碎。它喊道:“你爱着,也被爱着。”他四下里望着院子。院子喊道:“你是坚强的,他是软弱而孤独的。”莫瑞斯的意志屈服了,必须要做的事使他极度惊恐,他抓住窗棂子,纵身一跳。

“莫瑞斯……”

当他跳进屋子后,德拉姆在梦中呼唤着他的名字。心头的狂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未想象过的纯真感情。他的朋友呼唤了他,他神魂颠倒。伫立片刻,新产生的激情终于使他有所吐露,他轻轻地将手放在枕头上,回答说:“克莱夫!”

少年时代,克莱夫很少由于迷惑不解而苦恼。但是,由于他心地真诚,对善与恶的感觉敏锐,以致相信自己是该遭天罚的。他非常虔诚,有着接近神、使神感到满意的强烈愿望。不过,年少时他就领悟到自己因来自所多玛的另一种欲望(译注:据《旧约全书·创世记》第18至19章,所多玛的市民干尽了残酷邪恶的勾当。全城被神毁掉,除了善良的罗得一家人,市民们统统被灭绝。“另一种欲望”指同性爱倾向。)而备受磨难。他丝毫没有怀疑这究竟是什么。他的情感比莫瑞斯的细腻,不曾分裂为r_ou_欲与理想,更没有试图在二者之间的鸿沟上搭桥而荒废光y。他具有一股内在的冲动,那座悲恸之城就是被它毁掉的。永远不能听任这股冲动变成r_ou_欲,但是在众多的基督教徒当中,为什么偏偏让他受这样的惩罚呢?

起初他以为神准是在考验他。倘若他不亵渎神,就会像约伯那样得到补偿(译注:据《旧约全书·约伯记》,约伯经受了神对他的种种考验,从不怨天尤人。最后,神把他所失去的财富还给了他。)。于是他耷拉着脑袋,过斋戒生活,决不接近任何一个他觉得自己会喜欢的人。十六岁那一年,他不断地受到折磨。他对所有的人都守口如瓶,终于患上神经衰弱,被迫休学。进入康复期后,他坐在轮椅上外出,却发现自己爱上了那个陪他的已婚青年,他的一位亲戚。简直是无可救药,他该遭到天罚。

莫瑞斯也曾体验过这样的恐怖,然而是隐隐约约的。克莱夫所尝到的恐怖却是明确的,持续不断的,举行圣餐仪式的时候最要命。尽管他抑制住自己,不会有粗鲁的言行,他却绝不会看错真相。他能够控制自己的r_ou_体,然而他那具堕落的灵魂却在嘲弄他所做的祷告。

这个少年素喜读书,深受书本的启发。《圣经》在他心中引起的恐怖被柏拉图平息下去了。他永远不会忘记初读《斐德罗斯篇》(译注:《斐德罗斯篇》是柏拉图的对话集,内容主要是美学和神秘主义。他把人分成九等,第一等人是“爱智慧者,爱美者,或诗神和爱神的顶礼者”。第六等人是“诗人或其他从事模仿的艺术家”。)时的兴奋。其中他的病被细腻地、平静地加以描述,是作为跟任何其他的激情一样,既可以引向好的方面,也可以引向坏的方面的激情来描述的。这里没有怂恿人去放纵的记述。起初他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他以为自己准是误解了,他跟柏拉图所想的是两码事。随后,他知道了这位温和的异教徒确实理解他;并没有跟《圣经》对立,却从旁边溜过去,向他捧出新的人生指南:“尽量发展自己的禀赋。”不是将它压垮,也不是徒然希望它是别样的东西,而是以不会惹恼神或人的方式来培育它。

但是他非放弃基督教不可。凡是我行我素,而不是遵奉既定的行为准则的人,最后都必须放弃它。何况克莱夫的性格倾向与基督教教义在俗世间是势不两立的。任何一个头脑清楚的人都不可能使二者妥协。如果引用法律上的惯用语句,克莱夫这种性格倾向是“在基督教徒当中不可启口的”。神话中说,有这种倾向的人在耶稣诞生的第二天早晨统统死掉了,克莱夫对此感到遗憾。他出身于律师、乡绅门第,家族中大多数人都有教养,有本事。他不愿意偏离这一传统。他渴望基督教稍微对他做出让步,就翻看《圣经》,寻找能够支持自己的词句。有大卫与约拿旦(译注:大卫是扫罗王之子约拿旦的好友,扫罗妒忌大卫,想置之于死地。大卫在约拿旦的协助下逃逸。见《旧约全书·撒母耳记上》第18至20章。)的先例,甚至还有“耶稣所钟爱的门徒”(译注:指约翰《约翰福音》的作者。耶稣看见他的母亲和他所钟爱的门徒站在旁边,就对他母亲说:‘妈妈,瞧,你的儿子。’接着,他又对那个门徒说:‘瞧,你的母亲。’”见《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19章 第26至27节。)。然而教会的解释与他的不一致。倘若想通过《圣经》使自己的灵魂得到安宁,他就必须曲解这种解释不可。于是他逐年对古典文学越钻越深。

18岁时,他已成熟得不同凡响。他能够充分克制自己,不论他感到谁有吸引力,他都会与之建立友好关系,融洽接替了禁欲。在剑桥,他为其他学友们陶冶了温柔的感情。他的人生迄今是灰色的,眼下稍微带有淡淡的色泽了。他谨慎而稳健地前进,他的谨慎丝毫没有小气的意味。只要他认为是正确的,他就准备再向前迈进。

二年级的时候,他遇见了里斯利。里斯利也有“那种倾向”。里斯利相当坦率地向他吐露了自己的秘密,克莱夫却守口如瓶。而且他不喜欢里斯利及其伙伴们,但是他受到了刺激。他知道了周围还有他这种倾向的人,感到很高兴。他们的直言不讳促使他鼓起勇气,将自己的不可知论告诉了母亲。他只能开诚布公地说这么多。德拉姆太太是个圆滑的女人,没提出什么异议。圣诞节期间惹出了麻烦,作为本教区惟一属于绅士阶级的望族,德拉姆这家人与全村的教徒是分开领圣餐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和两个女儿跪在长长的脚台中央,克莱夫却缺席,这使她恼羞成怒。母子吵架了,她原形毕露——憔悴枯槁,没有同情心,ji,ng神空虚。他看到母亲这副样子,感到幻灭。这时候,他发觉自己正在强烈地想着霍尔。

霍尔,那是他相当喜欢的几个人中的一个。真的,霍尔也有一位母亲和两个妹妹。然而克莱夫的头脑十分冷静,不至于假装这是他们之间惟一紧密的关系。他对霍尔的好感一定比自己所领悟到的要深—一想必是有点儿爱上了霍尔。放完了假,他们刚一见面,一阵激情袭上心头,促使他跟霍尔亲密起来。

霍尔没有教养,毛毛糙糙,头脑糊涂——最不宜把这种人当做知己。然而由于他给查普曼下了逐客令,克莱夫感激不已,就把家里的那场纠纷向他和盘托出。当霍尔开始跟他戏弄的时候,他被陶醉了。旁人认为他道貌岸然,对他敬而远之。其实他喜欢让这么个有力气的英俊少年摔着玩儿。被霍尔抚摸头发也很愉快。待在屋子里的他们两个人的脸,轮廓模糊了。克莱夫向后仰,脸颊碰着霍尔的法兰绒裤子,并感到裤子的热气刺穿自己的身子。在这些场合,他没有抱任何幻想,他明白自己获得的是什么样的快乐,于是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它。他确信双方都没有受到伤害,霍尔这个人只喜欢女子——一眼就看得出这一点。

接近学期末的时候,克莱夫发现霍尔脸上有一种特殊的、美丽的表情。这种表情只是偶然浮现,难于捉摸,转瞬即逝。当他们针对神学问题进行争论的时候,他头一次注意到它。它是亲热、和善的,这还在自然表情的范围内。然而,他觉得霍尔的表情中好像夹杂着过去不曾注意到的一丝蛮横。他拿不准,但喜欢它。当他们二人突然相遇或者沉默半晌之后,霍尔的脸上就会泛出这样的神情。它越过理性,引诱他说:“一切都很好,我们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一到我这儿来吧!”这种神情萦回在克莱夫的心头,他一边忙于动脑子,鼓其如簧之舌,一边期待着。它浮现在霍尔的脸上后,他就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回答:“我会去的——我原来不知道。”

“你现在已经无法违抗了,你非来不可。”

“我不想违抗。”

“那么,来吧。”

克莱夫来了。他拆掉了所有的屏障,不是一下子就拆尽的。因为他并没有住在能够毁于一旦的家里。整整一个学期,随后又在假期内通过书信,他铺平了道路。及至他确知霍尔爱着他,他就释放出自己那一腔爱情。在这之前,不过是调情,是r_ou_体与ji,ng神的一种刹那间的快乐而已。而今,他多么藐视它啊。爱是和谐的,无穷无尽的。他将个人的尊严与宽大的心怀倾注进去。在他那平和的灵魂中,它们是合二为一的。克莱夫丝毫没有自卑感,他孤芳自赏。及至料想自己注定要过一辈子没有爱情的生活时,他责备的与其说是自个儿.毋宁说是环境。霍尔呢,尽管长得一表人才,又富于吸引力,在他面前并没有表现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下学期他们会以平等的地位会面。

然而,对他来说书籍是无比重要的,他竟忘记别人会被书弄得迷惑不解。倘若他侧重r_ou_体,就不会招致任何不幸了。但是他把他们二人的爱跟古代衔接起来,同时又联系到现在。这样一来t就在他的朋友心中唤醒了因循旧习,以及对法律的恐惧。他完全没有理会到这一点。霍尔所说的肯定是由衷之言,否则他为什么要说呢?霍尔厌恶他,而且这么说了:“哦,别胡说!”这比任何谩骂都使他感到痛苦,在他的耳际萦绕了好几天。霍尔是个健康、正常的英国人,对克莱夫的心事浑然不觉。

克莱夫痛苦不已,屈辱至极,但更糟糕的还在后头。由于克莱夫已经与他所挚爱的人深深地融为一体了,他开始厌恶起自己来。他的人生哲学完全崩溃了,从废墟中重新产生的罪恶意识,在瓦砾间乱爬。霍尔曾经说那是犯罪行为,而他是晓得这句话的分量的。克莱夫被弄得身败名裂。他再也不敢跟小伙子交朋友了,生怕会使对方道德败坏。难道他没有让霍尔失掉对基督教的信仰,甚至还试图玷

,污他的纯洁吗?

三个星期以来,克莱夫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当霍尔——善良、愚钝的人儿——到他的房间来安慰他时,他抱着超然的态度。霍尔用尽种种办法也没有用,终于大发雷霆,消失了踪影。“哦,下地狱去吧,那是最适合你的地方。”此话无比真实,然而出自所爱的人之口就难以接受了。克莱夫一而再再而三地败下阵来。他的人生被彻底粉碎,他感到自己没有重建人生并清除邪恶的勇气。他的结论是:“荒谬的男孩!我从来没爱过他。我不过是在被污染了的心灵中塑造了这么个形象。神啊,请帮助我将它驱除掉。”

然而,出现在他睡梦中的正是这个形象,致使他呼唤他的名字。

“莫瑞斯……”

“克莱夫……”

“霍尔!”他透不过气来,完全清醒了。暖烘烘的体温笼罩在他身上。“莫瑞斯,莫瑞斯,莫瑞斯……啊,莫瑞斯……”

“我知道。”

“莫瑞斯,我爱你。”

“我也爱你。”

他们二人不由自主地接吻。随后,莫瑞斯就像进来的时候一样,从窗子跳出去,消失了踪影。

“我已经误了两堂课了。”莫瑞斯说。他身穿睡衣,正在吃早餐。

“都别上了——只不过是受到禁止外出的处分呗。”

“你愿意坐在摩托车的挎斗里去兜风吗?”

“好的,到远处去吧。”克莱夫边点燃一支香烟边说。“像这样的天气,我可不能老待在剑桥。咱们离开这儿,走得远远的,游泳去吧。一路上,我还可以用功。哎呀,怎么啦?”这时传来了跑上楼梯的脚步声。乔伊·费瑟斯顿豪探进头来,问他们两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能不能当天下午跟他一道打网球。莫瑞斯同意了。

“莫瑞斯,干吗同意呀,你这傻瓜?”

“为的是最快地把他打发走。克莱夫,20分钟之内在车库跟我碰头。捎上你那些枯燥的书,把乔伊的风镜也借来。我得换衣服,再带点儿午餐。”

“咱们骑马去如何?”

“太慢啦。”

他们照预先安排的那样碰了头。乔伊的风镜毫不费力地就弄到手了,因为他不在屋里。然而当他们沿着耶稣小径驰行时,学监叫他们停下来。

“霍尔,你不是有课吗?”

“我睡过了头。”莫瑞斯傲慢不恭地大声叫喊。

“霍尔!霍尔!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得停住。”

霍尔继续驾驶着。“争论下去也没用。”他说。

“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摩托车飞也似地跨过桥,奔上通往伊利(译注:伊利是剑桥郡的一座小城镇,常有来自附近剑桥的游客参观游览。位于乌兹河西岸,坐落在冲积扇的岩石“岛”上。现存的大教堂是由诺曼人隐修院院长西米恩创建的。)的公路。莫瑞斯说:“咱们现在该下地狱啦。”发动机的马力很大,他又天性莽撞。摩托车向沼泽地扑去。天空快速地向后退着。他们化为一团尘雾,一股恶臭,俗世的一片噪音,但他们所吸的空气是清新的,他们听到的只有风那快活的长啸。他们对任何人都不关心,他们超然物外。倘若死神降临,他们依然会继续追逐那后退的地平线。圣堂的尘塔,城镇——那就是伊利——被他们撇在后面了。前方还是同样的天空,颜色终于变得淡一些了。“向右转”,再转一次,然后“向左”,“向右”,直到完全失掉方向感。“啪”的一声,接着又“嘎”的一声,莫瑞斯置之不理。两条腿之间发出了像是搅和一千颗石头子般的声音n没出车祸,然而在黑黝黝的一片田野间,马达突然停住了。听到了云雀鸣啭声,长长地拖在他们身后的那溜尘土开始沉降了。除了他们.连个人影都没有。

“咱们吃饭吧。”克莱夫说。

他们坐在长满了草的堤岸i二吃了饭。河水几乎察觉不出地移动着,沿堤栽种的柳树无止无休地在水上投下影子。哪里也看不到制造整个风景的人。吃完饭,克莱夫认为他该用功了。他摊开书本,不出十分钟就睡着了。莫瑞斯在水边躺下来抽烟。出现了一辆农夫的手推车,他有心打听一下他们目前待在哪个郡。然而他没吱声,那个农夫好像也不曾注意到他。克莱夫一觉醒来,已经三点多钟了。他劈头就说:“过一会儿咱们该喝茶了。”

“好的。你会修理那辆该死的摩托车吗?”

“当然会。是不是什么地方发生故障了?”他打了个哈欠,走到车子跟前去。“不,我修理不了。莫瑞斯,你会吗?”

“当然不会。”

他们二人相互贴着脸颊,开怀大笑。他们认为车撞毁了是无比滑稽的事件。况且这还是外公的礼物呢!八月间莫瑞斯将达成人年龄,外公给了他这份贺礼。克莱夫说:“咱们把它撂下,走回去如何?”

“行。谁也不会来捣蛋吧?把大衣什么的都放在车里。乔伊的风镜也放进去。”

“我的书怎么办?”

“也放下吧。”

“饭后我还用得着书吧?”

“唔,这就很难说了。喝茶比吃饭重要,这是合乎常理的——喂,你傻笑什么?——倘若咱们沿着河堤一直走,必然会撞见一家小酒馆。”

“他们把河水兑在啤酒里!”

莫瑞斯朝着克莱夫的侧腹打了一拳。他们在树丛间打闹了十分钟,太荒唐了,连话也顾不得说了。他们重新变得若有所思,紧挨在一起伫立着。随后,将摩托车藏在野蔷薇丛下面以后就启程了。克莱夫随身携带着笔记本,到头来它报废了,因为他们沿堤走着的那条河分成了两叉。

“咱们得蹬水过河。”克莱夫说。“咱们可不能兜圈子,否则就会迷失方向。莫瑞斯,瞧——咱们必须笔直地朝南走。”

“明白啦。”

那一天,不论他们当中的哪一个提出什么建议,都无关紧要,另一个人准同意。克莱夫脱了鞋和短袜子,卷起裤腿。随后,他踩进那褐色的水,没了顶。他游着泳,浮上来了。

“深极啦!”他边急促而慌乱地说,边从水里爬出来。“莫瑞斯,我完全没想到!你想到了吗?”

莫瑞斯叫喊道:“我必须适当地游泳。”他就这么做了。克莱夫替他拿着衣服,阳光灿烂。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座农舍跟前。

那位大娘既冷淡又粗鄙,然而事后他们说她“好极了”。到头来她总算是以茶水招待了他们,还容许克莱夫在她厨房的炉火旁烘干他那些shi衣服。她说“随你们给多少都行”,他们多付给她一些钱,她只是咕哝了一句什么。他们依然兴高采烈,什么也抑制不住他们。他们使一切都起了变化。

“再见,多谢你的招待。”克莱夫说,“要是本地的一个男人找到了那辆摩托车尚若能把我们放摩托车的地点讲得详细一些就好了。不管怎样,我把朋友的名片留给你,请他们费神把它拴在摩托车上,将车运到最近的火车站去。大致就是这样,我也说不准。站长会给我们打电报的。”

火车站在相距五英里的地方。他们走到车站的时候,太阳都快落了。晚饭结束后,他们才返抵剑桥。这一天的最后一段时间过得十分美满。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火车满员,他们紧挨着坐在那儿,在喧闹声中小声交谈,面泛微笑。他们是像平时那样分手的,谁也没有凭一时冲动说点儿特别的话。这是平凡的一天,然而他们二人都是平生第一次过这样的日子,而且也是最后的一次。

学监勒令莫瑞斯停学。

康沃利斯先生不是一位严厉的学监,迄今莫瑞斯品学尚好。但是他绝不能宽恕此次的违法乱纪。“霍尔,我叫你停住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肯停下来?”霍尔不回答,而且连道歉的样子都没有。他的眼睛郁积着不满情绪。康沃利斯先生尽管十分烦恼,却领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成年人。他运用呆滞、冷酷的想象力,甚至猜测出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你没去做礼拜,还旷了四堂课,包括我本人教的翻译课,也没参加会餐。过去你也这么做过,不用再火上浇油,摆出一副傲慢的态度了吧?你不这么想吗?啊?不回答吗?罚你停学,回家去告诉你母亲,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的。我也会通知她。除非你给我写一封悔过书来,否则我绝不推荐你在十月间复学。乘十二点钟的火车动身吧。”

“知道啦。”

康沃利斯先生打手势示意让他出去。

德拉姆不曾受到任何惩罚。由于即将参加荣誉学位考试,所有的课程他都被免了。即便他旷了课,学监也不会跟他过不去。作为这个学年最杰出的古典文学高才生,他获得了特殊待遇。今后他再也不必为霍尔的缘故弄得ji,ng神涣散,是件好事。康沃利斯先生一直怀疑学生之间存在着这样的友谊。性格与爱好都不相同的大学生成为密友,是不自然的。不像公学的学生,大学本科生已被公认为具有自制能力了。尽管如此,学监们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小心提防着,并认为应该力所能及地破坏这种恋爱关系。

克莱夫帮助莫瑞斯打点行李,为他送行。他的话很少,以免使朋友沮丧,但他的心情是抑郁的,莫瑞斯却依然以英雄自居。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学期了,因为他的母亲不让他在剑桥读四年之久。这就意味着他和莫瑞斯再也不会在剑桥相逢了。他们之间的爱情属于剑桥,尤其属于他们的房间,所以他很难想象两个人会在别的任何地方见面。他想,倘若莫瑞斯不曾对学监采取那么强硬的态度该有多好,然而现在为时已晚。他还希望那辆摩托车没有丢失。他把那辆摩托车跟激情联系在一起——在网球场上,他曾苦恼过,昨天却充满了欢乐。他们二人始终是一致行动的,在摩托车里好像比在其他地方挨得更近了。摩托车具有了自己的生命,他们在车里会合,并实现了柏拉图所倡导的那种结合。摩托车已经没有了,莫瑞斯搭乘的火车也急驰而去,把他们相互拉着的手拆散开来。克莱夫的ji,ng神崩溃了,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写了一封充满绝望的信。

第二天早晨,莫瑞斯收到了信。这封信把他的家族已经开始做的那件事结束了。他对世界头一次爆发了愤怒。

“我决不写悔过书,妈妈——昨天晚上我已经解释过,我没有什么可谢罪的。人人都在旷课,他们凭什么罚我停学?这纯粹是有意和我作对,您可以随便问任何人。喂,艾达,给我来杯地道的咖啡,可别给我盐水。”

艾达抽泣着说:“莫瑞斯,你把妈妈弄得心烦意乱,你怎么可以这样冷酷残忍呢?”

“我敢说,这不是故意的。我不认为自己冷酷。我要像爸爸那样直接就业,不要那没用的学位了。我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害处。”

“别把你可怜的爸爸牵扯进来,他可从来没做过任何让人不愉快的事。”霍尔太太说。“哦,莫瑞,我亲爱的——我们大家对剑桥抱过多么大的期望啊。”

“你们不该这么哭哭啼啼的,”渴望起到强硬作用的吉蒂说,“这仅仅让莫瑞斯觉得自己很重要,其实他没什么了不起。一旦没人要求他写了,他马上就会给学监写的。”

“我才不写呢,这样做不合适。”哥哥斩钉截铁地说。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合适。”

“小姑娘看不出来的东西太多了。”

“这很难说!”

他瞥了她一眼。她说自己远比那些自以为成了小大人的男孩子所看出来的要多。她不过是诈唬而已。于是,他对妹妹油然而生的敬畏之情消失了。不,他可不能谢罪,他没做任何不好的事,所以不愿意说自己做过。这是多年来他头一次接受诚实的考验,而诚实就像血液一样宝贵。莫瑞斯顽固地认为,他能够毫不妥协地过一辈子。凡是不肯对他本人和克莱夫做出让步的人,他一概不理睬!克莱夫的信使得他ji,ng神错乱。毫无疑问,他是个糊涂虫。倘若他是个通情达理的情人,就会写悔过书,回剑桥去安慰自己的友人。然而这是激情造成的愚蠢,宁可什么都不要,也不肯只要一点点。

莫瑞斯的母亲和妹妹继续唠叨并哭泣。他终于站起来说:“在这样的伴奏下,我吃不下去。”就走到庭院里去了。母亲端着托盘跟了出来。她的宽厚惹恼了他,因为爱情使运动员莫瑞斯成长起来了。对她来说,捧着放有烤面包片的托盘,边说好话边溜达算不了什么,她只不过是想让儿子也变得跟她一样宽厚而已。

她想知道自己是否听错了。难道他真的拒绝悔过吗?她琢磨着.倘若她父亲知道了,会说些什么。接着,她偶然得悉,老人家送给莫瑞斯的那份生日礼物竟被撂在东英吉利亚(译注:东英吉利亚是英格兰最东端的传统地区。由诺福克、萨福克二郡和剑桥郡、埃塞克斯郡的一部分组成,沿岸有重要的渔港和避暑地。)的道旁了。她认真地对此事表示关切,因为对她而言,丢摩托车比丢学位更明白易懂。两个妹妹也牵挂此事。直到晌午为止,她们不断地为摩托车而哀叹。尽管莫瑞斯一向能够让她们闭嘴,或把她们打发到听不见她们声音的地方去,但他生怕她们过于顺从,会像复活节放假期间那样削弱他的志气,所以什么也没说。

到了下午,莫瑞斯的ji,ng神崩溃了。他想起克莱夫和自己仅仅相聚了一天!而且就像一对傻子似的乘着摩托车疾驰——却不曾相互搂抱!莫瑞斯没有理解,正因为如此,他们这一天才尽善尽美。他太年轻了,不曾察觉为接触而接触是何等平庸。虽然他的朋友在抑制着他,他还是几乎倾注全部激情。后来,当他的爱获得第二种力量时,他才领悟命运待他不薄。黑暗中的一次拥抱,在光与风中的漫长的一天,是两根相辅相成的柱子。眼下他所忍受的别离的痛苦,并非为了破坏,而是为了成全。

他试着给克莱夫写回信,他已经在惧怕虚伪了。傍晚他收到另一封来信,是用“莫瑞斯,我爱你!”这样的词句构成的。他在回信中写道:“克莱夫,我爱你。”随后,他们之间每天都有书信往来,毫不在意地相互在心里制造着对方的新形象。信件比沉默更迅速地引起曲解。心怀恐惧,不知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克莱夫感到害怕。于是临考试前,他请假直奔伦敦。莫瑞斯与他共进午餐,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双方都已经很疲倦了,却选了一家噪音格外大的饭馆,彼此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我一点儿也不愉快。”分手的时候克莱夫说。莫瑞斯感到宽慰,他自己都装出一副愉快的样子,心里就更加难受了。他们约定,今后在信中仅限于写事实,除非有紧急情况,不再写信,心理上的压迫感减少了。莫瑞斯头脑发热,几乎处于高度兴奋状态,只不过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之后,他接连睡了几夜,连梦都没做,终于康复了。然而,日常生活依旧不愉快。

他在家中的地位是不正常的,霍尔太太希望有人替他做出决定。他俨然是个大人了,上次过复活节假期时,还把豪厄尔夫妇解雇了。然而另一方面,他在剑桥受到停学处分,尚未满二十一岁。在她这个家里,该给他什么样的地位呢?在吉蒂的鼓动下,她试图向儿子显示一下自己的权威。莫瑞斯起初露出了真正惊讶的神色,随后就敌视起她来。霍尔太太动摇了,虽然喜欢她的儿子,却采取了求助于巴里大夫这一不明智的措施。一个傍晚,大夫叫莫瑞斯到自己家去,说是有话跟他谈。

“喂,莫瑞斯,学业怎么样?不完全像是你所期待的样子吧,啊?”

莫瑞斯对他们家这位邻居依然心怀畏惧。

“不完全像是你母亲所期待的样子一这么说更中肯一些。”

“不完全像是任何人所期待的样子。”莫瑞斯瞧着自己的手说。

于是,巴里大夫说:“哦,这样就最好了。你要大学的学位干吗?它从来就不是为郊区的中产阶级而设的。你既不会去做牧师,也不会去做律师或教员,你也不是个乡绅,纯粹是在荒废光y。马上就业算啦,你把学监侮辱了一通,相当不错。你的职位在伦敦商业中心区。你的母亲……”他停顿了一下,点燃了一支雪茄,却什么都没给这个小伙子。“你的母亲不理解这一点。只因为你不肯悔过,她很着急。依我看,水到渠成。你踏进了不适合于你的地方,而你又非常正确地抓住第一个机会摆脱了这个环境。”

“您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咦,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我指的是,倘若一位乡绅发现自己的举止像个粗鄙无礼的人,他就会凭着直觉道歉。你是在不同的传统观念下长大的。”

“我想,现在我该回家去了。”莫瑞斯说,他保持了威严。

“对,我想你是该回去了。我希望你已经领悟到我不是请你来度过一个愉快的傍晚的。”

“您谈得直截了当——也许迟早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做。我知道自己喜欢这样。”

大夫一触即发,他大声嚷道:“你怎么敢欺侮你母亲,莫瑞斯。应该用马鞭狠狠地抽打你一顿。你这个浅薄自负的小子!不去请求母亲原谅,却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我统统都知道。她泪汪汪地到这儿来了,要求我说几句话。她和你的两个妹妹是我所尊重的邻居。只要女人们发话,我就惟命是从。别回答我,先生,别回答。不论直截了当与否,你的辩解我一句也不要听。你玷辱了骑士ji,ng神。我不知道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对你感到失望,感到厌恶。”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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