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urice/莫里斯 作者:EdwardManForster
第2节
他的语气并不很严肃。于是莫瑞斯说:“有什么不对?吃圣诞节布丁,肚子出毛病了吗?”
不一会儿,他就听出了布丁可以用作寓言,德拉姆家里发生了一起激烈的争吵。
“我不晓得你会怎么说——倘若你不觉得厌烦的话,我倒是想听听你对此事的看法。”
“一点儿也不觉得厌烦。”莫瑞斯说。
“关于宗教问题,我们吵得不可开交。”
这时候,查普曼的到来打搅了他们。
“对不起,我们正在谈话。”莫瑞斯对他说。
查普曼走了。
“你不必那么做,什么时候都可以听我这番无稽之谈。”德拉姆提出异议,然而他更认真地继续谈着。
“霍尔,我不愿意用自己的信仰——或者不如说是缺乏信仰——的问题来烦扰你。但是为了把情况解释明白,我必须告诉你,我是个异端分子,我不是个基督教徒。”
按照莫瑞斯的观点,异端就是邪恶的。上学期在学院所举行的一次讨论会上,他曾发表这样一种见解:倘若一个人对基督教有疑问,也应该有守口如瓶的雅量。然而他对德拉姆只说了句“信仰是个很麻烦的问题,范围太大了”。
“我知道——不是关于信仰的问题,把它撇在一边吧。”他注视了一会儿炉火。“而是我母亲对此事怎样看的问题。半年前——夏天的时候——我就告诉她了,她并未介意。她照例说了些愚蠢的笑话,仅此而已,事情就过去了。我感到欣慰,因为这是我多年的心事。小时候我发现了对我来说有些事比基督教更有益处,从此再也没信过神。当我结识了里斯利以及他那伙人之后,就很想全部说出来。你知道他们把坦诚看得多么重要,这确实是他们的主要着眼点。于是我就向母亲和盘托出。她说:‘啊,是吗?你到了我这岁数,会稍微变得聪明一些吧。’这是我所能想象的最温和的反应了,我欢欢喜喜地离开了家。可是在这次的假期中,这一切又成了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由于过圣诞节的缘故。我不愿意领圣餐,基督教徒每年应该领三次圣餐一”
“啊,我知道,圣餐。”
“过圣诞节的时候,这就成问题了。我说我绝不去,母亲一反常态,用甜言蜜语哄我,要求我领这一次圣餐,好让她高兴。接着她就生起气来,说我会损坏我本人以及她的名誉。我们是本地的乡绅,周围净是没受过教育的人们。然而我所不能忍受的是母亲的最后一句话。母亲说我是邪恶的。如果她这话是半年前说的,我可以接受她的看法,现在不行!为了让我做没有信仰的事,眼下竟用上邪恶啦、善良啦这样一些分量很重的词。我告诉她,我有我个人的圣餐仪式。‘倘若我像您和咱们家的女孩子们参加你们的圣餐仪式那样去参加我的圣餐仪式的话,我的神祗们会杀掉我的!’这话恐怕说得太重了。”
莫瑞斯没怎么听懂他的意思,就问道:“那么,你去了吧?”
“去哪儿?”
“教堂呀。”
德拉姆跳了起来,满脸厌恶的神色。接着他咬咬嘴唇.面泛微笑。
“没有,霍尔,我没去教堂。我认为这是不言而喻的事。”
“对不起——我请求你坐下来。我无意触犯你,我的脑筋太迟钝了。”
德拉姆挨着莫瑞斯的椅子蹲在地毯上。过了一会儿,他问:“你跟查普曼认识很长时间了吗?”
“从公学到现在五年了。”
“噢。”他好像在沉思。“给我一支香烟,替我送到嘴里,多谢。”莫瑞斯以为有关信仰的话已结束了,然而喷出一口烟后,他又说下去。“听我说——你告诉过我,你有母亲和两个妹妹,刚好和我的情形一样。在那场争吵中,我一直想知道,要是你会怎么办事?”
“你母亲肯定和我母亲不同。”
“你母亲是怎样一个人?”
“她对任何事情都不大吵大闹。”
“因为你从来还没做过让她不赞成的事,我料想,今后你也永远不会的。”
“哦,不是这样。我母亲不愿意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
“简直说不准。霍尔,尤其是女人。我对母亲感到厌恶。这就是我真正的烦恼,想得到你的帮助。”
“她会回心转意的。”
“千真万确,亲爱的老弟。可是我呢?过去我想必是假装爱她而已。这次的争吵使我的谎言粉碎了。我的确以为自己已经不再编造谎言了。我讨厌她的性格,她令我反感。喏,我把世界上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事告诉你了。”
莫瑞斯攥起拳头,轻轻地敲着德拉姆的头。“运气不好。”他低声说。
“对我说说你们~家人的生活。”
“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只是这样相处下去。”
“你们这些幸运儿。”
“哦,我不知道,德拉姆,你是在开玩笑呢,还是假期实在过得糟透了呢?”
“简直是活地狱,悲惨的境遇,人间地狱。”
莫瑞斯打开拳头,抓住德拉姆的一绺头发,又攥紧拳头。
“哇,好疼!”德拉姆快活地叫起来。
“关于圣餐仪式,你的妹妹们怎么说?”
“有个妹妹跟一位牧师结婚了——别,好疼。”
“简直是活地狱,啊?”
“霍尔,我再也没想到你是一个愚蠢的——”他抓住了莫瑞斯的手。“另一个跟乡绅阿尔赤鲍尔德·伦敦订了婚一嗷!哎哟!放手,我走啦。”他倒在莫瑞斯的双膝之间了。
“喏,你说要走,为什么不走呢?”
“因为我不能走哇。”
莫瑞斯这是头一回胆敢跟德拉姆闹着玩儿。当他拿壁炉前的小地毯把德拉姆裹起来,并将字纸篓扣在他头上时,宗教和亲属就消失了踪影。费瑟斯顿豪听到喧闹声,跑上楼,解救了德拉姆。从此,他们二人一连打闹了好多天。德拉姆变得跟莫瑞斯一样滑稽可笑。他们不论在什么地方相遇——他们在任何地方都相遇——就半真半假地互相殴打,把朋友们也卷进去。德拉姆终于感到厌烦了。他的体质较弱,间或受了伤,屋中的几把椅子也给弄坏了。莫瑞斯立即觉察出德拉姆的心情起了变化。他不再像小马驹那样跟德拉姆欢闹了,然而,通过欢闹。他们学会了直率地表露感情。如今他们两个人互相挽着臂,或者搂着脖子走路。当他们坐下来的时候,姿势几乎一成不变——莫瑞斯坐在椅子上,德拉姆坐在他脚下,倚着他的膝。在朋友们当中,这不曾引起人们的注意。莫瑞斯总是抚摩德拉姆的头发。
他们还向其他领域扩展。在四旬斋(译注:四旬斋(亦名大斋期),始自四旬斋首日(圣灰星期三).即耶稣复活节前六个半星期,规定要在四十天内(星期日除外)进行斋戒,模拟当年耶稣在旷野禁食。)这个学期,莫瑞斯标榜自己是个神学家,这并不完全是无稽之谈。他相信自己是有信仰的,当他所习以为常的任何东西受到指责时,他就会感到真正的痛苦。在中产阶级的人们中间,这种痛苦戴着信仰的假面具。这不是信仰,其实是惰性。它不曾给予莫瑞斯支持,也没能帮助他扩大视野。遇到反击之前,它甚至不存在,一遇到反击,它就像不起作用的神经一样作痛。他们家每人都有这样一根神经,并把它看作神圣的。尽管对他们来说,《圣经》、祈祷书、圣餐、基督教伦理以及其他任何超乎世俗的东西都是没有生命的。其中任何一样东西遭到攻击后,他们就惊叫道:“人们怎么能这样?”于是就在保卫协会的文件上签名。莫瑞斯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快要成为教会与社会的中坚了。倘若处在同样的状况下,莫瑞斯的思想也会僵化的。
然而,他并没有处在同样的状况下。他有一种想要令德拉姆钦佩的无比强烈的愿望。他想向这位朋友显示,除了蛮劲十足,他还有别的。他父亲说话谨慎,他却喋喋不休。“你认为我什么也不想,然而我可以告诉你,不是这么回事。”德拉姆经常不回答。莫瑞斯就心惊胆战,以为会失掉这个朋友。他曾听人家说:“只要你一天能让德拉姆开心,他就对你好.否则他就把你甩了。”他生怕由于炫耀自己的正统宗教观点,会发生本来试图避免的事。然而他怎么也抑制不住,引起德拉姆瞩目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于是他口若悬河地说个没完。
一天,德拉姆说:“霍尔,你为什么这样?”
“对我来说,宗教信仰是至关紧要的事。”莫瑞斯虚张声势。“由于我说得极少,你就认为我无动于衷。我把它看得非常重要。”
“那么,会餐后到我屋里来喝咖啡吧。”
他们二人正往大餐厅里走。德拉姆领着奖学金,所以必须做饭前感恩祷告,他的祈祷含有玩世不恭的腔调。吃饭时他们相互望着。他们坐在不同的桌前,然而莫瑞斯巧妙地把椅子挪了挪,以便能看见他的朋友。把面包当作小球来抛掷的阶段早已成为过去。这个傍晚,德拉姆脸上的神色严肃,没跟周围的人们交谈。莫瑞斯知道他有心事,猜测着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想要什么,你就会得到什么。”德拉姆一边说一边关严外边那扇门,以表示“谢绝会见”。
莫瑞斯浑身发冷,满脸涨得通红。接着,莫瑞斯又听见德拉姆的声音了。他在对莫瑞斯关于三位一体(译注:三位一体指上帝(天主教中,叫做“天主”)本体为一,但又是圣父、圣子邪稣基督和圣灵三位。《新约》为三位一体教义提供了根据。到了四世纪末,三位一体教义已大致具备今天的形式。)的看法进行抨击。莫瑞斯原来以为自己是重视三位一体教义的。然而面对着这片恐怖的火焰,那好像无关紧要了。他仰面朝天地倒在一把扶手椅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额头和双手淌着汗。德拉姆踱来踱去,准备着咖啡,嘴里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但你是自找的。你总不能指望我无限期地把话憋在心里,我非得不时地发泄一通不可。”
“说下去吧。”莫瑞斯清了清嗓子说。
“其实我本来什么也不想说,因为我一向十分尊重人们的意见,不愿意嘲笑他们。然而依我看,你好像没有任何值得尊重的意见。你那些意见统统是二手货——不,十手货。”
莫瑞斯又振作起来了,并指出德拉姆的话说得太重了。
“你的口头禅是:‘我把它看得非常重要。…
“你凭什么臆断不是这么回事呢?”
“你确实把一些事情看得很重要,霍尔,但那显然不是三位一体教义。”
“那么,是什么呢?”
“是足球。”
这又是对莫瑞斯的当头一木奉。他的手颤抖起来,竟把咖啡洒在椅子的扶手上。“你有点儿不公平。”他听见自己这么说。“你起码有气度暗示一下,我把人看得很重要嘛。”
德拉姆的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说:“反正你把三位一体看得一点儿都不重要。”
“啊,让三位一体见鬼去吧!”
德拉姆突然哈哈大笑。“就得这样,就得这样,咱们现在来谈谈我的下一个论点。”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用,反正我的脑袋有毛病,我是说头痛。毫无疑问,我证明不了这些事,也就是说,证明不了三位上帝本体为一,一位上帝本体为三。但是,不管你怎么说,对好几百万人而言,这是至关紧要的,我们是不会放弃这个教义的。对此我们有深切的感受。上帝是善良的,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非要走上岔道不可呢?”
“为什么对岔道有深切的感受呢?”
“你说什么?”
德拉姆把莫瑞斯说过的话替他重新整理了一遍。
“喏,这样就首尾一致了。”
“那么,倘若三位一体教义出了错,是不是所有的论点都站不住脚了呢?”
“我不这么认为,决不会的。”
莫瑞斯完全处于招架之势。他的头还真疼,那些汗刚擦完,就又流了出来。
“难怪我解释不清楚,因为除了足球,我把什么都看得不重要。”
德拉姆走过来,情绪很好地坐在莫瑞斯那把椅子的边上。
“留神——你把咖啡碰洒啦。”
“糟糕——是我洒的。”
莫瑞斯一面擦洒在身上的咖啡,一面打开外边那扇门,朝院子里望去。离开这院子以来,好像已过了好几年似的。他不愿意再独自跟德拉姆相处,就招呼几个同学来和他们做伴,随后照平时那样喝起咖啡来。然而他们告辞时,莫瑞斯却没有跟他们结伴而去。他又吹嘘起三位一体教义来了。“这是神秘的。”他振振有词。
“对我来说,这并不神秘。然而我尊重那些由衷地感到它神秘的人。”
莫瑞斯感到不自在,瞧着自己这双厚实棕色的手。对他来说,三位一体真是神秘的吗?除了受坚振礼的时候,关于三位一体,他哪怕动过五分钟的脑筋呢?其他同学来过之后,他冷静下来,再也不感情用事了。他扫视了自己的头脑,它看上去像他这双手,毫无疑问,很耐用,又健康,具有发展的潜力。然而,它不够高雅,从未有过神秘的感觉,对旁的很多东西也都是这样。它是厚实棕色的。
“我采取这么个态度,”他顿了一下,接着大声说,“我不相信三位一体教义,在这一点上,我让步。另一方面,那句‘这样就首尾一敛了,,我说得不对,首尾并不一致。然而,不相信三位一体教义,并不意味着我不是个基督教徒。”
“你相信什么?”德拉姆逼问道。
“基——基督教的本质。”
“诸如……”
莫瑞斯低声说:“耶稣赎罪。”他从未在教会之外的地方这么说过,于是激动得热血沸腾。但是,正如他不相信三位一体教义,他也并不相信耶稣赎罪。他知道德拉姆会看破这一点。耶稣赎罪是一张将牌,然而这一局打的是无将牌,他的朋友用一张非将牌就能把它吃掉。
当时德拉姆只说了句:“但丁(译注:但丁(12651321)是意大利最伟大的诗人、散文作家、政治思想家。其杰杰作《神曲》采取了中古梦幻文学形式,分《地狱》、《炼狱》、《天国》三部分。“三”这个数字,作为”三位一体”的象征,经常出现于全书。)曾相信三位一体教义。”他从书架上找到了《天国》的最后部分。他把有关三道彩虹交叉处浮现出一张人脸的那几行读给莫瑞斯听。诗使莫瑞斯感到厌烦,但是快要读完的时候,他大声问:“是谁的脸?”
“神的,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然而那诗不是假托幻梦来写的吗?”
霍尔这家伙头脑糊涂,德拉姆并不想弄懂他这句话的含义。他更无从知晓莫瑞斯正在想着自己在公学时期曾做过的那场梦的事,以及告诉他“这是你的朋友”的那个声音。
“但丁没说过那是梦,他宁愿把它说成是醒悟。”
“那么你认为浮想联翩是天经地义的?”
“信仰一向是天经地义的,”德拉姆边回答边把那本书放回去,“它是天经地义的,又是一贯正确的。每一个人都在心灵的某处有着某种信仰,他可以为之献出生命。不过,这会不会是你的父母和监护教给你的呢?倘若有信仰的话,是否应该成为你本人的r_ou_身与灵魂的一部分呢?你得向我证实你是有信仰的。别再现趸现卖.耶稣赎罪’或‘三位一体’了。”
“我已经放弃三位一体了。”
“还有耶稣赎罪呢。”
“你太苛刻了,”莫瑞斯说,“我一向知道自己的脑筋迟钝,从来就是如此。里斯利那帮人对你更合适,你最好跟他们谈。”
德拉姆面泛尴尬的神色。他终于感到窘困,无言以对了,于是听任莫瑞斯萎靡不振地溜走。第二天,他们照平素那样见了面。他们二人昨天并没有拌嘴,只是面前猛地出现了个陡坡。攀上坡顶后,他们走得更快了。他们又讨论起神学来,莫瑞斯为耶稣赎罪进行辩护。他败在德拉姆手下。他认识到自己对基督的存在以及基督的善良产生不了真实的感觉。倘若果真有基督这么个人,他实在感到抱歉。他对基督教的厌恶与日俱增,越来越深。不出十天,他就决定不再领圣餐了。三个星期之内,凡是他敢于溜号儿的礼拜仪式,他一概不参加了。他的变化快得让德拉姆感到困惑。他们两个人都有困惑之感。莫瑞斯尽管败下阵来,放弃了他所有的见解,却尝到一种奇妙的陶醉感。他认为自己实际上是赢了,正持续着上学期打响的战斗。
如今德拉姆已经不再对他感到厌烦了。德拉姆已经离不开他了,任何时候都能发现德拉姆在莫瑞斯屋里蜷做一团,不停地想跟他争辩。这太不像德拉姆的为人了。德拉姆一向是矜持的,不是个辩论家。他反驳莫瑞斯的见解的借口是:“那是无稽之谈,霍尔。这里的其他任何人都具有作为绅士的信仰。”这是完全真实的?在他这种新姿态和他对传统信仰发动的攻击的后面,没有其他的什么了吗?莫瑞斯觉得其中有点儿什么。表面上他退却了,却认为自己失掉信仰这个棋子还是很合算的,因为为了得到它,德拉姆袒露了心迹。
这个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他们接触到一个更敏感的问题。他们两个人正在上学监的翻译课,有个学生小声把希腊文口译成英文。康沃利斯先生却用低沉平稳的声调说:“省略。这一段涉及希腊人那难以启齿的罪恶。(译注:指同性爱。)”德拉姆事后说,此人虚伪,应予开除教职。
莫瑞斯笑了。
“我认为这正是纯粹的学术研究的核心问题。希腊人,也就是说,绝大多数希腊人都有那样一种倾向。把它省略了,就等于省略了雅典社会的主流。”
“是这样的吗?”
“你读过《会饮篇》(译注:《会饮篇》是古希腊客观唯心主义哲学家柏拉图(前427一前347)的作品,用对话形式写理想的爱与绝对的美。)吗?”
莫瑞斯没读过。他不曾补充说,自己倒是探索过马提雅尔。
“书里面都是这方面内容——当然不宜给孩子看,可你应该读。这次的假期里就读吧。”
当时没再说下去,然而从此他有权谈另一个问题了,而那个话题是他跟任何人之间都从未涉及过的。他不曾想过竟能谈这种事。当德拉姆在阳光照耀下的院子里谈及此事时,他接触到了一股自由的气息。
莫瑞斯回家后,总是念叨德拉姆,直到全家人都把他有个朋友的事铭刻在心中。艾达想象着他或许是一位德拉姆小姐的哥哥,不过,她记得那位小姐是独生女。霍尔太太则把德拉姆和一位姓坎伯兰(译注:德拉姆是英格兰东北部一郡。坎伯兰是英格兰西北部一郡。)的大学教师混淆起来了。莫瑞斯深受伤害。受伤害的强烈感情激起了另一种感情。心灵深处,他对家中的女眷感到不快。迄今他和她们的关系虽然平凡却是稳定的。但是无论谁竟然把对他来说比全世界还重要的友人的姓名搞错,在他看来简直是不可饶恕的。一切东西的主要内容都被家庭生活抽掉了。
他的无神论也遭到同样的下场。任何人都没像他所料想的那样把他的话当真。凭借年轻人的任性,他将母亲拉到一边,说他今后也尊重母亲和妹妹们的宗教偏见,然而他本人的良心再也不容许他进教堂了。她说,这真是天大的不幸。
“最亲爱的妈妈,我知道这会让您心烦意乱。我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人,您说服不了我。”
“你那可怜的爸爸一向是进教堂的。”
“我不是我爸爸。”
“莫瑞,莫瑞,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喏,哥哥确实不是爸爸,”吉蒂照例出言不逊,“一点儿不假。妈妈,您过来吧。”
“吉蒂,亲爱的,你呀,”霍尔太太大声说。她感到应该对儿子的言论表示不以为然,却又不愿意跟他摊牌。“我们在谈一个深奥的问题。而且你也完全错了,因为莫瑞斯简直就像是他爸爸,巴里大夫这么说过。”
“喏,巴里大夫本人也不进教堂呀。”莫瑞斯说。这一家人说话一向是东拉西扯,他也受了影响。
“他是一位无比聪明的绅士。”霍尔太太斩钉截铁地说,“巴里太太也一样。”
母亲的口误使艾达和吉蒂笑得前仰后合。一想到巴里太太居然成了一位绅士,她们就笑个不停,莫瑞斯的无神论被抛到脑后了。在星期日,复活节这一天,他没有领圣餐。他原以为会像德拉姆那样会引起一番争吵,然而任何人都没有理会,因为在郊外,人们对基督教已经不再重视了。这令他反感透了,他用新的眼光看待社会。世人道貌岸然,看上去能体贴旁人的感情,难道骨子里竟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吗?
他经常给德拉姆写信——一封封长信,试图细腻地表达感情的荫翳。德拉姆把这看得无足轻重,而且坦诚相告。德拉姆的回信也一样冗长。莫瑞斯总是随身携带着它们,每次换衣服就把它们移到另一件衣服的兜里。睡觉时,甚至用别针别在睡衣上。半夜里醒来,他抚摸它们,留心观察着在街灯映照下的天花板上的投影,并想起自己还是个小男孩时,曾经多么害怕过。
还发生了一件关于格拉迪斯·奥尔科特小姐的事情。
奥尔科特小姐是他们家不常来往的客人中的一个。在一家水疗旅馆里,她曾对霍尔太太和艾达照顾得无微不至,因此应邀而来。她是个妩媚的姑娘,至少女人们都这么说。男客们则对这家的儿子说,他是个幸运儿。他笑了,他们笑了。起初,莫瑞斯没把她看在眼里、自此对她献起殷勤来了。
莫瑞斯本人没有意识到,他已成为一个英俊的青年。大量的体育锻炼使得他不再那么笨手笨脚了。身体很重,但动作敏捷,面部好像也随着变得线条优美。霍尔太太把这归功于他嘴唇上面那一簇小胡子。“莫瑞斯的小胡子可以造就他。”她这句评语比她所意识到的要深刻。那一小道黑线确实使他脸上的表情富于魅力,从而他微笑的时候牙齿就很显眼了。莫瑞斯还很会穿衣服,在德拉姆的劝告下,即使在星期天他也一直穿法兰绒长裤。
他朝着奥尔科特小姐微笑——好像应该这么做,她以笑脸相迎。他用体力为她效劳,让她坐在他那辆簇新的摩托车挎斗里,带她出去兜风。他伸开四肢,躺在她脚下。他发现她抽烟.就说服她跟他一起留在饭厅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后,他要她凝视他的眼睛。蓝色水雾颤动着,一缕一缕的,融化成一堵堵墙壁,莫瑞斯也随着浮想联翩。新鲜空气从一扇打开的窗户飘进来,一切突然都消失了。他看出她是满意的。他的母亲、妹妹们以及仆人们,也被激起极大的好奇心。他打定主意继续做下去。
紧接着就失败了。莫瑞斯恭维她说,她的一头秀发非常好等等。她试图制止他,然而他不敏感,不知道自己惹恼了她。他在书中读到过,女孩总是假装制止那些向她们说奉承话的男人。他缠住她。最后一天,她托辞不肯坐进他那辆摩托车的挎斗.,于是他扮演了盛气凌人的大男子汉角色。奥尔科特小姐是来做客的,只好跟着他去兜风。他把她带到他认为富于浪漫色彩的风景区,用双手攥住她那两只小小的手。
奥尔科特小姐并不反对自己的手被攥住。别的男人也这么做过,只要莫瑞斯懂得该怎样做,她是不会感到不满的。但是她觉得有些不正常,他的触摸使她反感,那种感觉像是来自于尸体的。她跳起来喊道:“霍尔先生,别这么愚蠢。我的意思是说,别这么傻。我不是为了让你做出更傻的事才这么说的。”
“奥尔科特小姐——格拉迪斯——我宁肯死掉,也不愿意得罪你——”小伙子低声吼叫,他打算继续跟她周旋。
“我得乘火车回去。”她边抽泣边说,“我非坐火车不可,请原谅。”她比他先到了家,撒了个适当的小谎,头痛啦,眼睛里进了沙子啦。然而他的家人觉察到出了什么问题。
除了这段cha曲,假期过得挺愉快。莫瑞斯读了些书,与其说是在导师的指教下,不如说是接受了德拉姆的建议。他确信自己已长大成人,为了证实这一点,他做了一两件事。他鼓动母亲将多年来使全家人的户外活动陷于瘫痪状态的豪厄尔夫妇解雇,并把马车换成小轿车。每一个人都心悦诚服,包括豪厄尔夫妇。他还拜访了父亲的一位老搭档。莫瑞斯从父亲那里继承了点儿从事商业的才能以及一笔钱。于是莫瑞斯决定从剑桥毕业后,就作为一名不持有股东资格的社员进入希尔与霍尔证券交易公司。他将迈入英国为他准备的、非常适合他的领域。
上学期莫瑞斯曾在ji,ng神方面达到非同凡响的水平,然而假期又把他拖回到公学学生的程度。他没那么机敏了,重新按照他认为人们所期待的那样来行动——对于未被赋予想象力的人而言,这是危险的。他的ji,ng神并未处于完全的y暗中,云影经常从上面掠过。奥尔科特小姐的事已成为过去,把他引到她身边的那种虚伪仍然存在。他的家族是发生这件事的主要缘由。这一次,他不得不认识到她们比他强大,对他有难以估量的影响力。跟她们相处三周,他的思路没有了条理,感情变得脆弱。看上去每一件事都取得了胜利,从整体来看却一败涂地。他回到学校时,不论考虑问题还是谈吐都跟他的母亲或艾达如出一辙。
德拉姆返校之前,莫瑞斯不曾意识到自己退化了。德拉姆因身体不好,迟几天才回来。当他那张比平时更显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口朝屋里看时。一阵绝望袭上莫瑞斯的心头。他试图想起他们二人上学期曾伫立过的地方,为了继续开展战斗找线索。他感到自己已经懒惰了,害怕采取行动。他的ji,ng神世界的最坏的部分浮到表面上来了,怂恿他宁可得到慰藉,也不愿意寻求快乐。
“喂,老兄!”他局促不安地说。
德拉姆一声不响地溜进来了。
“你怎么啦?”
“没怎么。”莫瑞斯说罢,明白了自己业已失掉线索。在上学期,他是了解德拉姆为什么默默地走进来的。
“先坐下来吧。”
德拉姆找了个莫瑞斯伸手够不着的角落,在地板上坐下来。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五月这个学期的声音,剑桥景色里的花香,从窗户飘进来对莫瑞斯说:“你不配做我们当中的一员。”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死掉四分之三,在剑桥是个异邦人,是步人雅典的一个乡下人。他没有资格跟这样一个友人待在一起。
“喂,德拉姆……”
德拉姆凑近了他。莫瑞斯伸出一只手,感觉出德拉姆将头靠在他的胳膊上。他忘记自己想说什么来着。声音和花香悄声说:“你是我们当中的一个,我们朝气蓬勃。”他无比温柔地抚摩德拉姆的头发,犹如爱抚德拉姆的头脑一般,将自己的手指cha到德拉姆的头发之间。
“喂,德拉姆,你一直都好吗?”
“你呢?”
“不好。”
“你在信里说你很好。”
“一点儿都不好。”
他的嗓音流露出的真情使他浑身发颤。“假期过得糟透了,而我自己居然没察觉。”莫瑞斯想知道自己究竟能领悟多少呢。他确信雾又会降下来,于是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将德拉姆的脑袋拉到他的膝头,就好像那是个法宝,可以使他明智地活下去似的。德拉姆的头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莫瑞斯发现了表达柔情的一种新方式一不断地从德拉姆的鬓角抚摸到喉咙。接着,他将双手挪开,耷拉在身体两侧,坐在那儿叹气。
“霍尔。”
莫瑞斯将视线移向德拉姆的脸。
“你有什么心事吗?”
莫瑞斯又爱抚一番,随后缩回手。看起来他肯定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跟那个姑娘有什么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