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辚辚驰过大街,容氏坐在车上,看着对面。
说实话,这是许多年来,容氏第一次惊觉,漪如已经成了大人。
她穿着广袖长裙,与头上的玉簪宫花相映照,雅致却不素淡,娇俏而不艳俗。
脖子上一串珠玉璎珞,是从前文德皇后还在时赏赐下来的。容氏一直觉得它过于精巧华美,没有合适的衣裳来配,故而一直束之高阁。如今,漪如不知道从哪里把它翻出来,戴在身上,竟是丝毫没有矫揉造作之感,反而将她衬得雍容华贵,光彩照人。
容氏从前总为漪如发愁,觉得她已经快十八了,却总没有女子该有的娴静。而现在,不知是那些饰物的衬托,容氏蓦地发现自己竟是错了。眼前的漪如,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无不端庄;而眼波流转之间,却有些顾盼生辉的动人柔美。
见容氏盯着自己,漪如眨眨眼:母亲怎么了?
你这衣裳是何时做的?容氏将她打量着,又好气又好笑,既然要去,为何不告诉我?
漪如道:我想了好些天,今天早晨才想通,说不说又有甚区别。这衣裳是我在扬州时就有的,外祖母总说我该像个闺秀一样打扮,便自己去找了料子来做了这身衣裳。我嫌它太娇贵,一直放在箱子里,今日倒能用上。
容氏看着她:你不是死活不肯去么,怎又想通了?
漪如笑嘻嘻道:自是觉得父亲说得有理。我又不曾做错事,若是不去,那些人必是要笑我心虚。父亲总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不能被人看轻了。
容氏狐疑地看她:当真如此?
漪如一脸理所当然:自是当真。
容氏轻叹口气:你能想通也好。不过,你可要知道,我们入了宫,不但会见到圣上和皇后,还会见到太子和太子妃。你到了他们面前,什么也不必说,知道么?
漪如知道,容氏仍然担心她对当年做不成太子妃的事耿耿于怀。
母亲放心好了。漪如道,我自是知道。
还有宫中的规矩,容氏又紧问道,可还记得见
到什么人,该如何见礼?
漪如微笑:岂会不记得,母亲莫担心。
东宫里,温妘坐在镜前,看着宫人将一支步摇插在发间。
她蹙了蹙眉,微微抬手。
宫人会意,忙将那步摇取下。
这一套不好,温妘道,将中宫正月里赐下的那套鸾凤衔花的取来。
几位宫人忙应下,有人去取首饰,有人将温妘头上的各色簪钗小心取下。
温妘由着她们忙碌,只注视着镜子,仔细端详。
里面的女子,眉间似有些倦色。
温妘闭了闭眼,只觉有些酸。她忙深吸口气,强迫自己精神些。
片刻,再抬眸看向镜中。里面的女子也看着她,目光平静。
她确实是累了。
今日早晨,天不亮的时候,她就已经起身。
当然,平日也是这样的。太子早起入宫进学,她这太子妃也不能懒惰,须得到皇后的宫里去请安侍奉。
不过今日是万寿节,她起得又比平日更早一些。先到皇后那里侍奉她起身梳妆,而后陪着她去觐见皇帝,先行贺寿。
一番忙碌下来,现在虽然才是早晨,温妘却已经有了些困意。
平日里,她可小憩一会,但今日不行。御苑里早已是宾客满堂,她这太子妃也要和太子一道,跟随皇帝皇后到场,不可晚半刻。
怡香,温妘盯着镜子,忽而道,我的眼角是不是有皱纹了?
怡香是贴身服侍温妘的宫人,听得这话,不由笑道:太子妃又胡思
乱想。十八岁的人,正是水葱一般的年纪。太子妃这模样,莫说十八岁,就是十六岁也说大了,哪里来的皱纹?
周围众人也纷纷附和。
温妘的眉间宽慰少许,却又问道:你去打听过了么?昨夜太子是在何处歇下了?
这话,宫人们一时安静。
怡香用篦子轻轻地给温妘整理发髻,道:打听过了,太子昨夜回宫迟了,十分困倦。他听得太子妃歇下了,便不打扰,在谢良娣宫中歇下了。
温妘没有说话。
她仍注视着镜中,忽而觉得怡香是在撒谎。
说什么十八岁正是水葱一般的年纪,那是别人。这镜中的她,分明已经有了沧桑之相,那光洁的皮肤之下,仿佛隐藏着千沟万壑。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万寿节(下)
怡香一边给温妘梳着头,一边偷眼瞥向镜中,见温妘怔怔地不说话,怡香心里叹了口气。
温妘这太子妃,可谓贤良淑德,无论宫里的皇帝皇后,还是东宫里的宫人,上上下下都无所挑剔。
人人都觉得,太子和太子妃可称为美满。
除了太子妃自己。
两年前,太子完婚,太子妃到了东宫里来。跟随她来到的,还有两位良娣,四位孺子。去年,良娣谢氏和孺子邹氏先后生下了两个女儿;就在不久之前,良娣江氏也得了身孕。
眼看着别人那里渐渐变得热闹,可身为正室的太子妃却毫无动静。
此事,太子妃的母亲曹夫人很是着急。
她每回到东宫里来见太子妃,都会跟她说起生育的要紧,还时常会送些补药和方子来,让太子妃好生调养,早日得孕。
而皇后那边,近来也有了些脸色。
倒不是太子妃不曾生养,而是太子诸多妻妾,竟无一人诞下男胎。
就在前几日,太子妃去皇后跟前侍奉的时候,皇后说起了自己从前的事。当年,她本是太子的良娣,太子妃早逝,而她诞下了皇长子。后来皇帝登基,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皇后。
想我当年生下太子的时候,不过十六岁。太子妃就算不曾诞下儿子,也在十六岁时有了一个女儿,可惜不足月,夭折了。当时,皇后拿着茶杯,修剪得精致的指甲轻轻拈起杯盖,在上面轻吹一口气,如今这
东宫里的人,却是一代不如一代。
当时太子妃听着这话,面色通红,一语不发。
回到宫里的时候,她得了一场风寒,躺了两日。
怡香心里明白太子妃心中的苦楚。太子还没有儿子,每个人都希望太子妃能生出来,而心情最迫切的那个人,正是太子妃自己。
但太子并无许多体恤。
对于太子妃,太子可谓相敬如宾,但对她并无比别人多一些的怜爱。在他眼里,太子妃仿佛与其他的妾侍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二人即便同床共枕,也并没有许多话语。
而东宫中其他的良娣和孺人加起来,共有六人,她们也无不处心积虑地在太子这里找到一席之地。
对此,太子妃不是没有做出过努力。
她努力地迎合太子的爱好。
太子喜欢吃的菜,太子妃每样都会做;太子喜欢的诗赋,太子妃每一首都会背诵;太子喜欢紫色,太子妃的衣柜里,衣裙大多都是紫色;甚至早在婚前,她知道太子喜欢田猎,便也学会了骑马,还央求家中给她找了女武师教导射箭。
这般用心,太子却似毫不在意。
他每次来到太子妃这里,不是有正事,就是例行公事,最多停留一夜或者半日,就会离开。
寡淡至此,加上太子妃的身体不争气,那子嗣又从何而来?
没多久,太子妃要的步摇送来了。
众宫人将首饰插到太子妃的发髻上,只见宝石璀璨,花树缤纷,望之贵不可言。
温妘在宫人们的搀扶之下,站起身来,只觉无论头上还是身上,都沉重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