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道:静娴哪里话,那些都是中宫赐下的,妾不过借花献佛,如何受得谢。
漪如听着她们说话,不期然抬眼,发现徐氏一直看着自己。
她自然明白这是为什么,也看着她,天真无邪地弯了弯唇角。
正寒暄着,忽然,王承业轻咳一声,示意众人看向宫门。
众人看去,只见人头攒动,汝南侯韦襄一家正走进来,笑容可掬地与宾客们一路见礼。
看到他们,严祺露出些不屑之色。
严祺虽与皇帝关系亲近,但做人也懂得些世故圆滑,并不轻易得罪人。若说有谁跟他关系明着不对付,那么韦襄要做第一,无人敢做第二。
汝南侯韦襄,是韦贵妃的兄长。虽然跟严祺和王承业一样,他也是外戚,但汝南侯这个爵位却并不是靠做外戚得来的,而是韦氏祖上凭借开国的功勋,一代一代传下的。
也是因此,韦贵妃虽然不是皇后,但在朝野的心目中,韦襄的地位比严祺和王承业高出一大截。
而韦襄对严祺和王承业也一向看不起,尤其是严祺。
他曾公然鄙视严祺,说他是南阳乡下来的村夫;严祺也不甘示弱,讥讽韦襄不过是
个靠着祖上荫护才吃上饭的蠢材。
两人反目,朝野皆知。
不过当下,皇帝正是用人之际,对韦氏这样的大族拉拢有加。严祺再是讨厌韦襄,也不能不给皇帝面子,在这般场合里遇到,最多假装没看到,并不会当众撕破脸。
只有漪如知道,韦襄其实不会风光多久。
过没几年,他就会因为一桩科举弊案,被皇帝下令查办。这桩弊案牵连甚广,将韦氏族中的许多人都卷了进去,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韦氏从此在朝中不复往日风光,韦贵妃也在宫中失了宠。
当然,这是将来。
纵然严祺不想看到韦襄,两人还是无法避免地经常遇到,就像现在。
见韦襄走过来,严祺的脸上挂着笑,假地就像戴了个面具。
韦襄也是一样。
文吉别来无恙。他说。
甚好,严祺不冷不热,伯建别来无恙。
两边的问候都毫无诚意,客套两句之后,谁也没有继续。
韦襄又跟王承业等人见了礼,却不忙着离开。
他看了看严祺,微笑道:我听闻府上近来不安宁,原想着今日文吉是来不了了。不想文吉到底心怀宫闱,万难不惧,真乃可喜可贺。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自是在讽刺漪如受伤引起的风言风语。
严祺神色从容,也笑了笑。
端午佳节,蒙圣上召唤,纵有万难,自当赴宴。他说,倒是伯赞,我原以为风光上任去了,不想仍舍不得京中,当真故土难离。
第二十六章 端午(三)
韦襄的面色登时变得有些难看。
严祺说的,是他去当淮南道巡察使落空的事。
淮南道原巡察使冯立年老,将要卸任,致仕还乡。淮南道富庶,去做巡察使这样的封疆大吏,不但油水少不了,还能得一个极好的资历,回到朝中少不得高升。
韦襄盯这个位子盯了许久,没少让妹妹韦贵妃帮忙,在皇帝面前说好话。可当他以为十拿九稳的时候,那新任淮南道巡察使的人选下来,却不是他。
这件事,让韦襄十分恼怒,并且认为从中作梗的就是严祺无疑。
但漪如知道他这是错怪了严祺。当淮南道巡察使这样的好事,朝中盯着的人不是一个两个,韦襄不过三十多岁,轮不到他乃是寻常。至于严祺,或许有在别处暗暗推了一把,不过若说他是主谋,那确实冤枉。
韦襄显然不这么想,盯着严祺,似乎要发作,却碍于大庭广众,只能生生按捺着。
幸好这时,一名内侍赶来向严祺等宾客禀报,说帝后就要驾到了。众人不敢耽搁,转而纷纷朝殿上而去。
没多久,皇帝、皇后和太子在仪仗的簇拥之下,已经登临殿阁之中。
乐声堂皇,苑中众人纷纷下拜,山呼万岁。
在漪如看来,当下皇帝的模样跟将来相较,只不过看着清瘦一些,与她父母算得同类。如果说谁一点没变过,那就是皇后。
她本生得珠圆玉润,却比她兄长好看许多。修得弯弯的长眉,
看谁似乎都和颜悦色,教人永远猜不着那面容底下的心思。
至于皇帝,他向来颇有天子威仪,看人的目光不辨喜怒。
作为最亲近的外戚,严祺一家的座位离皇帝不远,见礼之时,皇后看着漪如,唤她上前来,仔细端详。
许多日子不见你,如今身体大好了么?她问。
容氏在一旁忙帮答道:已是大好了。漪如顽劣,劳中宫惦念,着实惭愧。
孩童么,磕磕碰碰总是难免,无事便好。皇后道。
漪如听着这些话,虽心中全然无动于衷,却知道不可做傻事。她乖巧地行礼,照着严氏之前交代她的话,拜谢皇后赏赐。
皇帝看了看漪如,对身旁的内侍吩咐道:从库中挑两支益州新进贡的仙芝,赐给严女君补补身子。
那声音颇是和缓,不疾不徐,像极了长辈在叮咛,令人如沐春风。
不过漪如知道,他杀严家的时候,也是这副腔调。
漪如强忍着心头的不适,跟着父母下拜谢恩。
好不容易礼毕了,漪如以为能走开,却听王皇后对漪如道:我听闻,上回太子蹴鞠,弄脏了你最喜爱的衣裙,可有此事?
漪如还未开口,容氏忙道:孩童玩耍,难免脏了衣物,中宫莫挂怀。
王皇后却笑道:小女儿家,最是喜欢俏丽,既是太子弄脏了,自当补偿。说罢,她看向一旁。内侍会意,忙让身后宫人上前。
那宫人手里捧着一只锦盒,里面是一身新制的宫装。
前些日子,扬州进贡了绫罗来,我见今年这色泽花样都甚是好看,便让他们也为你裁了一身。王皇后对漪如微笑道,你穿上,定然好看。
容氏笑着对漪如道:还不快向中宫谢恩。
漪如只得再度跪下,朝王皇后谢恩。
王皇后颔首,又与容氏问起漪如的身体。
漪如站在一旁,心里正烦躁,忽而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听说你摔坏了脑子。
她转头看去,是太子。他今日也穿得光鲜,头戴金冠,显得眉清目秀。虽比漪如年长两岁,此时,身量却相差并不太多。
那张漪如日后熟悉非常的脸上,此时挂着淡淡的笑意,其中的目光却颇是让她不自在,带着嘲讽:还中了邪,被妖邪上了身,是么?
这话声音不高,周围嘈杂,只有两人能听到。
漪如看着他,从前,这张脸无数次在梦里见到,她经历了期盼到破灭,恼他,恨他,咒他。可是如今,她却只有一种奇异的啼笑皆非之感。
他现在还小,到底耿直些,不喜欢她也毫不掩饰。再过两年,为王皇后与韦贵妃的争斗愈加激烈,需要严家出手帮忙,太子也就会终于变得懂事起来。
漪如依稀记得,自己第一次对他生出好感,是十三岁那年的生辰。彼时,她和太子早已经定亲,却相处得不咸不淡。可这一天,太子却突然到严府里去找她,问她想不
想去看波斯人过节。
他是微服而来,身上的衣裳不甚华丽,却别有一番清新俊秀,让人眼前一亮。
那时,他们已经订婚,漪如身为未来的太子妃,出入都被盯得死死,每日过得极其无聊。她本是喜欢新奇喜欢热闹的人,对这样的日子早已经不耐烦,曾经几次三番让弟弟严楷带她偷溜出门,都不得成功。没想到,太子这始作俑者居然出面。
他是太子,自是无人敢拦。那日,漪如玩得十分开心。也是从那时开始,太子时常会带她溜出门,且对她变得温柔起来。而漪如也渐渐觉得,跟他在一起并非什么坏事,并期待起将来成婚之后的生活。
现在想起来,仿佛一场荒诞的梦。这个人,明明不喜欢她,日后却要装出情意绵绵的模样;而她,明明早见过他恶劣的一面,却选择忘掉,告诉自己不要多想,相信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