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人死后,要跟着鬼伯去黄泉,到了阎罗殿上,该投人道还是该下地狱投畜生道自有分晓。
而漪如觉得,人死如灯灭,闭眼之后什么都没有了。
但无论是哪种,都必然不是现在这样。
自从醒来,已经过去了几日,可漪如仍不敢相信。
她将手举到眼前,它比从前小了许多,正是九岁孩童的模样。
再将枕边一枚精巧的小铜镜拿起来。
镜子里,漪如的脸小了一圈,也是孩童的模样,看着既熟悉又陌生。
她看了一会,将镜子放下,继续望着帐顶发呆。
现在的自己,真的只有九岁啊
漪如记得,当年自己确实因为贪玩,从家里的假山上摔下来,晕了过去。不过她一向身体皮实,没多久就醒了过来,教全家上下虚惊一场。
她并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那日,她在宝相庵里明明咽了气。本来以为从此解脱,也不知过了多久,却突然睁眼醒来。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等这梦醒了,她会发现自己果真成了孤魂野鬼,被一卷草席裹着,孤零零地埋在土里。
身体似乎虚弱得很,十分无力。
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无论漪如怎么昏睡,再醒来,仍然是这里。
漪如活了二十年,对于小时候的事,她虽记得不是十分清楚,却也知道些脉络。
这些天,她见到了许多人。
许多对于自己而言,早已经不在了的人。
以至于她第一次看到他们的时候,以为自己见到了鬼,大声尖叫。
第六章 重生(五)
她的父母比她记忆中更年轻。
父亲严祺仍穿着五品官服,而母亲没有发胖,没有像京中贵妇们那样精心敷上厚厚的脂粉,头上身上也没有那些珠光宝气的饰物。
没有那些招人厌的姬妾,这两人在她面前,仍旧恩爱。
终于明白过来他们是活人之后,漪如则抱着他们又哭又笑,将他们吓了一跳,以为她又中邪了。
正当漪如胡思乱想,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早说园中那假山石不牢靠,万不可让女君去玩!你们倒好,一个个全当耳旁风!女君要做什么都由着她,莫非就不怕惹主公和夫人生气?我看还是夫人太好说话了些,教你们全不将家法放心上,若女君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们全都要扒了皮!
这声音听着中气十足,漪如怔了怔,像是自己的乳母陈氏。
没多久,纱帐突然被拉开。
陈氏看着她,神色关切:女君醒了?当下觉得如何?
她身后,一众小婢垂头站着,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
漪如望着陈氏,有些怔忡。
陈氏本是南阳一个小户人家的妇人,当年生育的时候,女儿夭折,正好容氏生下漪如之后,奶水不足,经人介绍之后,将陈氏请来给漪如做乳母。
从小到大,陈氏一直陪伴在漪如身边,除了父母弟妹之外,漪如最亲近的人就是陈氏。
严府被满门抄斩,府里的仆从也难逃厄运,不是跟着受死就是被卖了。
漪如在宝相庵里听说,陈氏虽并非严家的家奴,却因为是漪如的乳母,无辜获罪。官府的人将她和别的家奴一起收监,扔到了牢里,而后,又当作官奴卖了。至于后事,漪如即便费劲气力求这个求那个,也再无法打听到一个字。可即便如此,漪如也知道,官奴的日子不会好过,落到脾气不好的主人手里,更是猪狗不如。
在宝相庵里,漪如每每想到陈氏,总是辗转难眠。
其实,就严家倒下的前一年,陈氏其实就已经向严祺请辞。
她说自己腿脚不好,想回南阳老家养老,抱抱孙子。但漪如不肯放她走,定要她等自己跟太子完婚之后再回去。陈氏拿她没办法,只得答应。
没想到,却是漪如害了她。
那等内疚又无能为力的滋味,在当下见到陈氏之时,又一下涌了出来。
阿姆漪如喃喃念着她的名字,突然上前将她抱住,哭了起来。
陈氏愕然,又是好笑又是诧异: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
身后地小婢忙小声道:女君摔晕之后醒来,就是这样。见到主公和夫人,总是动不动就掉眼泪,还说什么以为再见不到了。
陈氏先前也听人说起过漪如醒来之后的奇事,看着漪如,啼笑皆非,
不足漪如出生之后,容氏奶水
她抚着漪如的后背,笑道:什么再见不到,净说些不吉利的话。阿姆不过回乡探亲两个月,怎就见不到了?
第七章 重生(六)
倒是你,那假山是随便攀的么?幸好爬得不高,否则摔重了,或是被石头砸到了,那才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我方才刚刚回到府里,就听到了这等事,匆匆赶来看你,幸好无碍!说着,陈氏一连念了两声佛,又数落起来,我早说那园中的假山石不牢靠,要早日修葺,老丁总推脱不动手,这些懒仆
这絮絮叨叨的声音颇是熟悉,漪如从小到大,最怕她念个没完。
但此时,却觉得胜似天籁。
漪如只觉悲喜交加,抬起脸,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
是我自己非要去攀的,不怪婢子们,也不怪老丁。漪如小声道,阿姆莫恼他们
听到她开口,屋子里瞬间安静,陈氏和一众小婢都愣住。
尤其是小婢们,轮到她们露出一副见了鬼的神色。
漪如自幼被宠得任性,闯了祸也从不认错,故而每当她闯祸,受责罚的总是她们这些伺候的人。如今竟然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可谓开天辟地头一回。
本以为出了这样的事,自己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料这一摔,竟把大女君摔成了好人。
小婢们老泪纵横。
陈氏则又好气又好笑,却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未发热。
这等话,留着到你母亲面前去说。她说着,松一口气,你无事了便好,主公和夫人这些日子可是担心地寝食难安。
听她提到父母,漪如忙问:他们在何处?
主公上朝去了,陈氏道,夫人天不亮就按着时辰去庙里给你祈福,刚刚回来,宫里又来人了,当下正在堂上待客。
听到宫里两个字,漪如的心就不由提起来。
宫里人来做什么?她忙问。
还能做什么,还不是为了你。陈氏嗔怪地看她一眼,中宫对你可是关切得很,每日都派人来探望,还送补药过来。
王皇后那张冰冷的脸,蓦地在漪如眼前闪过。
想到十年后的结局,心头犹如吊了一口巨钟,被狠狠撞上,警醒之声,振聋发聩。
你如今无碍了,却是正好,随我去堂上见礼如何?陈氏笑道,今日来的是你最喜欢的崇宁侯夫人,她若见你安然无恙,定然欣喜。
漪如望着她,目光定了定。
院子里,夏日的阳光明媚,莺啼声婉转,满园芳菲。
漪如被陈氏牵着,四下里张望,只觉一切和她在镜子里所见的面容一样,既熟悉又不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