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欢喜中,不知道自己会如此为他心碎,不知道有一天不得不选择,要面临这样甘心又不甘心的放手,情愿又不情愿的离别。
他是那样可笑,居然曾以为自己长大了。不是的,他想。每一个如今的自己,回头再看昨天的言行,都有可笑之处。杀死过去的殷紫袖时,他看见以往许多事,此刻又瞧见了甚么?
——他看见展画屏抱着他走在山路上,给他背《寄展獠书》;他开怀无已,回顾着走过的路,感慨万千,说展画屏回来了。他如今带着嘲笑看去,想要抓住那时被紧紧抱在怀里的自己,警告他不要高兴太早,不要以为就此万事大吉,后面的路还长,要吃的苦永远没有尽头。
如果不曾拥有过,兴许就不需这样苦。他甚至想将那个紫袖也一并杀掉。
可他看着那段记忆,终究伸不出手。比起痛苦,一起走过的那段路,实在太好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人为甚么记吃不记打?回头再来过,想必还是会走上同一个方向。如同展画屏说的那样,回到二十多年前重来一次,他仍旧会捡起他;让殷紫袖设身处地去想,如果仍旧是这一个人,这一颗心,那么无论重来多少次,也照样会爱着展画屏。
可他再也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他一定能够学会不告诉他。
如果能选择,他会对展画屏说,自己只想做他的徒弟,随后远离他,开始另一段人生,决计不会再害他经历任何伤痛,用性命换一点缘分。即便展画屏亲口来问,他也会回答千百个“不”。
如果能选择,在到达要紧位置的时候,他会刻意朝旁边走偏几步。展画屏只需要做原本想做的事就好。殷紫袖不想懂得相思,不要你情我愿,不是那个执意想要改变他余生的人。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不管不顾地向前冲去,让后头的事全部失控。
如今知道早该收手,却为时已晚。他站在这里回头看,自己坚定不移的信念,从未迟疑的选择,这一路上带着血泪的脚印,他全部的爱——从开始就错了。他的自以为是,终于遭了报应,可又拖累了展画屏。他不能所当然享受他飞快消逝的生机,拿他的血肉来做自己的喜乐。
展画屏没有错,错的是他。心意也没有错,只是不应该开始。
大殿里明亮空旷,王爷放下茶盏,轻轻磕出动听的响声。
不知甚么折了一道光来,耀得紫袖回了神。他说:“王爷放展画屏走罢。我向你保证,今生与他再不相见。”
王爷半倚着桌面,坐得雍容典雅,手下正是那张用来画画的大案。他记起就在这张案上,自己曾看见他画着草虫儿,描出了一只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时他以为需要防备的是站在远处的皇帝,此刻日光正好,倒看得清楚多了:如果真有最后的黄雀,那便是王爷一个人。他毕竟是宫里长大的金枝玉叶,经历多少明争暗斗,怎么肯吃旁人的亏呢?他的眼界比自己宽广,耐性比展画屏还要好,他想办到的事,就应该办得到。
六王爷的凤目缓缓眨了一眨,流露出清凌凌的炫然华光,欣然说道:“你如此说,我自然是信的。咱们也不是头一天认得,又何必弄这些虚情假意。你既明白,我也不会刁难你。去罢。”他的口吻极其温柔,“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去亲手放了他。尔后记住你说过的话,再也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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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也是《金刚经》里的话,原本也还是说离开过去、现在、未来、声色之类的表象,去参悟真实本质。
这里也借用一下表面的意思。十八章结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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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衣上酒痕(1)
王府华灯初上,地牢中也一片昏暗。紫袖贴着石墙慢慢走着,脚下像踩着通向地府的小道。
王爷伶俐得很,不等他出言央求,便要他来见展画屏,倒省了他的事。朱印将地牢中人遣散,才叫他进去。紫袖心中扑腾着,一步一步踏在坚硬石阶上,头脑里嗡嗡回荡着许多话。
这场告别,阵仗还真是大。
他生怕有人再来打扰,按照朱印叮嘱小心地操作机关,从大门开始,进一道门便锁一道门。因为不甚熟练,一路吱呀作响,远不像朱印一样快捷。等进入展画屏的囚室,已经微微冒了汗。
一股药气飘过鼻端,这囚室洁净干燥,通气的小口吹进风来,才有了些凉意。展画屏坐在墙根,拿外衣盖着腿,靠着身边摆放清水点心的矮几,意态悠闲,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牢在他身上。
紫袖来时胸腹间翻搅不息,一旦看着他的脸,全部杂乱无章的情绪立时安定,幸福得飘飘然。那些慌张和惶恐荡然无存,唯独觉得能够见到他,还能和他单独相处,实在是捡了莫大的便宜。
他开了泛着乌蓝光泽的铁栅,走到展画屏身边,半跪在他面前,看他手足腰间都系着粗链,身上头脸倒都整洁,可见不曾拷打,心中微微一宽,便抽着鼻子闻了闻,问道:“给你下药了?”
展画屏道:“用了一点,少些力气而已。”声音仍然沉缓,气息仍然平稳。
紫袖心中发酸,只顾朝着他瞧。展画屏面色略有些憔悴,越发显得深目隆准,一张脸的线条更加锋利。
两人默默相视半晌,展画屏抬起手来摩挲他的脸颊,捧着他的脸问道:“你没事么?”紫袖摇摇头,朝他笑道:“你怕我是进来陪着你蹲大狱的?”展画屏便也笑道:“不是就好。”
紫袖掏出钥匙,试着将他手腕、腰间铁链打开,心下明了:这锁链不知掺了甚么材料打造,与那铁栅一样泛着乌蓝的光,触手极沉,坚牢无比;朱印尚且挣不脱,此时的展画屏定然也插翅难逃。他慢慢拖远链条,还要再开,展画屏却拉着他道:“低着头做甚么,来说句话。”
紫袖蹭在他身边,两人肩并肩坐着,都松了一口气,半倚在一处。他心里涌上千言万语,全部堵在喉头:许久没能好好说上两句,他何尝不想?有些话也许只能今天讲给他听,因此才把地牢锁得严实。此刻没有半个外人,这囚室便成了京城最为安全妥当之地。
他想了想,先开口说:“那天捉了你,我遇见阿姐,只是去得晚了……只见到了薛青松。我乍一听时,不明白他为甚么会那样做;后来明白了,因为好处够多。”
展画屏道:“对。只要好处足够多,总有人铤而走险。皇宫给出的好处,不断加码,总能令常人动心。”
紫袖又道:“王爷打探出有人反叛,我们两个不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