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别动。安嘉鱼搁下笔,忽然将双手伸进乔郁绵的毯子里,在他肋骨旁摸索半晌,捧出一只毛绒绒的大雪球,胖子在这里,原本是想让它出来放个风,结果一头就钻进你怀里了,怕吵醒你我就没抓它。
那双手无意中轻碰到身侧的皮肤有点麻,乔郁绵用手掌用力搓一下,驱走细小的痒意,摇摇头:没有,完全没感觉到。
安嘉鱼看了看时间:快十二点了,你是继续学习还是吃东西?
不饿,吃了犯困,先去图书馆吧。
行。安嘉鱼拆了一大包零食,哗啦一声棒棒糖堆了座小山,他随手拿起一只,撕开独立包装戳进嘴里,含糊着对乔郁绵说,自己挑。
粉色包装正中是个舔嘴角的圆脸盘小姑娘,右下角画一颗饱满的桃子。
他很少吃糖,照李彗纭的话讲,吃这些工业糖精不如直接喝奶吃水果,有营养还充饥。他久违地拣了一只葡萄味,跟着塞进嘴里,路过一楼镜子前,歪头看了一眼露在嘴边的一截白色纸棒,不禁感叹:好幼稚。
嘶,怎么跟你学长说话呢!安嘉鱼狠狠揉了揉他的头顶,气呼呼地说。
谁是谁学长他一把捉住那只作乱的手,为了防止对方挣脱继续使坏,毫不犹豫将五指扣进了指缝,紧紧攥在手中,微微露出胜利者的笑容,你自己都说过,不是学长。
那只被他扣住的手明显一哆嗦,开始用力往外抽:当时你自己叫的,就,就算不是学长也比你大
乔郁绵眼睁睁看到安嘉鱼脸上的皮肤唰得一下子涌满血色,窘迫地移开目光。
这脸红得莫名其妙,乔郁绵一怔,赶忙松开手指,放任那只手抽离掌心,小心翼翼地后退半步他忽然意识到,对方可能误解了他无心的玩笑,他可以对天起誓绝没有丝毫讽刺重读这件事的意思。
乔郁绵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有一双极好看的手,就像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张多引人注意的脸。他总是疲惫地盯着一个方向前行,浑然不觉周围关注的目光。
安嘉鱼偶尔看着自己因为练琴而微微不对称的双手想起乔郁绵的。手背上没有运动系少年那些凸起的青筋和调皮的疤痕,手指笔直细长,只右手中指第一关节垫笔处握着红豆大一层薄茧,侧面看被笔杆磨得微微反光。
摸上去,比自己的柔软。
他们曾经许多次碰到对方的手,或有意,或无意。可安嘉鱼却不知道十指相缠的感觉会如此不同,掌心相触的那一秒,他的大脑忽然产生了瞬间的空白。乔郁绵刚睡饱的眼睛清澈有神,浮动着光影,难得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意,而这个笑,在眼前放慢的时间罅隙中无限扩大,竟有铺天盖地的趋势。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尤其是独自在异国他乡被近乎陌生的小提琴大师骂的狗血淋头时。
独自呆在纽约的一个月,除了午餐和晚餐的时间,早九点到晚九点整整十二小时他不曾离开琴房一步。连日高强度的训练消磨了他的耐心和信心,那天傍晚七点半点,他送走了不甚满意的大师,挫败地坐在琴房窗边的地上,仰头看深蓝夜空下纷纷扬扬的雪。他有一瞬间居然想放弃。天才遍地走,他在这里似乎毫不起眼,小提琴让他得到许多,同样也失去了许多,他衡量不出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嗡嗡
他扭头看了一眼地板上突兀亮起的手机,在宽敞的琴房里显得格外孤独。微信提示了简短一句。
小乔:新年快乐。[图片]
解锁屏幕,那张拜年的图片是Joe,一手拎着一只红彤彤的中国结。小胖子不看镜头,专心致志啃提摩西草压成的磨牙棒,这还是当初乔郁绵买来的,为了防止小东西再次咬破未来小提琴家的手指头。
他这才意识到,和自己十二小时时差的国内已经步入除夕。
新年快乐。除夕还去学校用功?
他迅速回复。
在美国这么久,除了父母叮嘱过他几句注意安全不要乱跑之类的话,没人打扰他,说难听些,没人理过他。所有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从他口中说出的抱怨都是天才在炫耀。过去的朋友一个接一个的疏远,在高中经营了两年的人际关系随着自己的重读付诸东流,大家都在高三苦读备考,只有他一个人悠哉悠哉。
今天没去。昨天提前拍好的。
乔郁绵的微信总是很简短,颜文字,表情都没有,感叹号也很少用,加一张图片的确已经很难为他了。
特意拍给我看的吗?
安嘉鱼苦中作乐。
嗯。不然呢。
他噗嗤笑出声。
一如既往的直白,或者说乔郁绵从来领会不到他调侃与捉弄中的讨好,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似的,却歪打正着让他觉得很受用。
他夹起小提琴,富有弹性的弓弦相触,婉转的旋律在脑海里勾勒出那个有点矛盾的少年。
多数时候没有表情,偶尔微笑。
多数时候失眠困乏,偶尔清醒。
多数时候安静懂事,偶尔任性。
多数时候循规蹈矩,偶尔跳脱。
但正是这个偶尔,叫人总是忍不住想抽丝剥茧,探寻到那层坚韧的壳子里,看看他究竟是为什么所困。
安嘉鱼时常会有一种错觉,觉得乔郁绵在向他释放某种信号,类似于一个安安静静站在泳池深处不挣扎的溺水儿童,他只能原地看着你,不能发出声音。尤其是午睡前恍惚的那几分钟,那双隐藏在凌乱发梢和圆形粗镜框后的眼睛会不自觉散发出一股巨大的迷茫感,可他试探了多次都没能触及目光后的真心,不免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
乐曲重复到第二遍,忽然有钢琴声加进来,安嘉鱼猛地睁开眼,发现刚刚夺门而去的劳伦特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这里,居然纡尊降贵坐在钢琴前替他伴奏
Romance in E flat major,非常棒。大师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夸奖地稍显刻薄,比你的帕格尼尼动人。
安嘉鱼忍不住瘪了瘪嘴,他专注于帕格尼尼整整两年都得不到青睐,随心所欲地拉了一首没太多技巧的浪漫曲居然立即得到认可。
情绪非常到位,一首打动人心的音乐永远不能照本宣科。你刚刚闭上眼演奏的时候想起了什么?恋人还是暗恋的人?
什么鬼安嘉鱼张口结舌:我,不,我还在上高中
在上高中,所以呢?你快十八岁了吧,别告诉我你长这么大还没对谁动过心或者对谁有过生理反应啊,那你该去看看医生了。
不,不是我要上学,考试,还要练琴,没有精力去研究怎,怎么谈恋爱
劳伦特深深皱眉,不可置信地哼笑一声,好似用尽最后一点耐心:谈恋爱,或者说喜欢是跟吃饭睡觉一样的本能,人类与生俱来,不用花时间去研究。当那个人出现,你自然而然就能学会。
听完一席话,安嘉鱼破天荒早退了。
在前纽约爱乐首席石破天惊的提醒下,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早早洗漱妥当爬上床,却辗转到半夜。
他喜欢乔郁绵?是跟爱情有关的喜欢吗?可,乔郁绵是男的啊难不成自己是同性恋?这么多年他连个交心的好友都没能维持住,这时候他该向谁求助呢总不能是,老爸吧
他甚至打开浏览器,想从网友们成千上万条五花八门的经验中找寻到靠谱的答案,自然未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