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偶尔会在安嘉鱼脸上捕捉到一瞬间的失落,比如排练散场,比如他踏出地铁车厢回过头的时候。安嘉鱼正抿着嘴低头看自己怀里的向日葵。
睡着了?那晚安,开学见。
安嘉鱼说。
新年第一天的假日,乔郁绵像平日一样,五点半起床,而后去客厅吃早饭,再回房间整理好书包,但他今天没有换校服,只在卫衣上别了校徽。
你要出去?去哪儿?李彗纭带着橡胶手套从厨房里钻出来拦在他面前。
去学校。跟同学约好一起学习,教室比较有气氛。他有意放缓呼吸,用尽全力平静应对着那双随时随地都在审问他的眼睛,让自己不要心虚,不要被轻易看穿。
是么,都谁啊,学校今天有人吗?
快期末考试了,有些同学周末和假期都不回,留在学校里学习。他发现自己居然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的说谎了。
你书包怎么这么瘪,都带什么了?李彗纭将探究的目光投向他背后。
乔郁绵将背着包的肩膀一塌,背带顺着手臂滑下来,拉开拉链,他打开一本练习册,里面夹着一套空白数学模拟试卷,一张只写了标题的标准作文纸,一张化学试卷:今天准备做完这些。
李彗纭又往他空荡荡的书包里扫了一眼,确认没什么别的,似乎是信了他:你中午吃什么,今天食堂不开吧?
小超市开着,有简餐吃,我买两个肉包吃就行。
那你稍等十分钟,带一盒水果去。李彗纭一把摘下橡胶手套,又钻回厨房。
不用了妈我好不容易流走的犯罪感开始回溯,虽说他的的确确只是去学习的,当然另一方面是有些不忍心让爱热闹的安嘉鱼一个人孤零零过假期。他什么都没有,但别人给他的好,他做不到无动于衷,所以尽可能回报。
中午之前要吃掉,猕猴桃不能放太久。别回来太晚,给你打电话一定要接李彗纭将塑料餐盒外侧擦干,包一层塑料袋,走到他背后替他装到书包底层,在学校别总喝饮料,喝点热水。
好。
似乎整座城市的人都利用三天新年假期出游了,马路空荡荡,公交师傅载着零星几个乘客飙出了拉力赛的感觉,一个普通的过弯,乔郁绵哧溜滑到座位一侧,砰的一下撞上车厢壁。
校园更是冷清,连校工保洁都放假了,可男生宿舍的舍管刘老师居然还在。
哟,小乔怎么来啦!她眉开眼笑,捧着一只一加仑大小的花盆正填土,乔郁绵注意到那几颗茂盛的蜻蜓统统被剃秃,包括花盆里正在换土的植株,也纷纷被修剪掉半数枝条,跟这个缺少欢声笑语的校园一般萧索。
刘老师新年快乐。乔郁绵驻步,这个舍管看上去跟他们的父母差不多年纪,听口音也是本地人,不知为何竟没有休假。
哎,新年快乐。看出乔郁绵的困惑,冬剪,补充补充营养,越冬之后就又可以疯涨了。她指了指身边一株不起眼的小苗,这是之前安嘉鱼拿下来那棵,给他换了新土,补了肥料,只要好好通风晒太阳,明今年春天肯定能开出花她忽然在清晨的寒风中长叹,时间过得真快啊又过了一年
情绪倏忽一落千丈,中年女人被风吹散的发丝里银白色格外显眼。乔郁绵虽然不知其中因由,但还是蹲到了她旁边:我能把这一盆拿上去吗?我们,尽量不让它生病。他指着起死回生的那株。
小乔?
乔郁绵抱着花盆回过头。
安嘉鱼刚巧提着小提琴盒下楼,见到他是满目惊喜不加掩饰,立刻冲到他面前:你,你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说:
正色,就是来学习的。
第23章
不会是来找我的吧?倒是看不出一个人过新年的寂寞,安嘉鱼笑得见牙不见眼。
家里没气氛,想去图书馆写作业乔郁绵撇开视线,我上去把花放下。你拿着小提琴干嘛?
晨练啊,新年搞一点气氛。说着,他直接将纯白色琴盒放到脚边,打开琴盒取出琴。
乔郁绵第二次看他拉这把琴,上次在寝室内光线不比现在,浓艳棕色被阳光映照成一块温润的琥珀,琴弓洁白的马毛闪闪发亮。
地面虽然看着干净,混凝土铺的路面难保不会有没清干净的沙砾,乔郁绵看到他大辣辣的动作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将花盆放下,摘掉书包垫在琴盒下,这才放心地席地而坐。
刘老师不知何时放下了手里的冬剪换土工作,摘下脏兮兮的手套,将小板凳搬到乔郁绵身边。
太阳的角度渐渐爬升,和煦的晨光从宿舍楼背后跳出,跃上持琴人的发顶,琴夹在下巴与肩膀之间,没有单簧管没有钢琴对照,他靠一双耳朵调音。
安嘉鱼面对仅有的两名观众煞有介事地鞠了一躬,没有任何怠慢的意思:帕格尼尼24号随想曲。明媚不刺眼的光融进了微微一笑中,乔郁绵看到腮托压上那颗暗红色的琴吻,安嘉鱼的下巴轻轻贴过去,像贴住了心上人的掌心,眼睛微微合拢,呈现出兴奋与沉溺的幸福感,以及旁若无人的专注。
弓搭上琴弦,动作舒展,他睁开双眼的瞬间,身体轻轻摆动,旋律随之而来。
小提琴不同于键盘乐器,外行人也能从音色里隐约听出三分高下,好听的,平庸的,刺耳的。乔郁绵童年的夏天常混迹于琴行或者老师任职的音乐学院。他最怕经过小提琴的琴房,紧张的弦音一会儿像濒死的马,在杂音中悲鸣,一会儿又像被掐了脖子的鸡,尖锐且僵硬,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音。
简言之,好听的小提琴音万里挑一。
而此刻,他显然是遇到十万,百万,千万里挑一的声音。
颅腔被干净亮丽的弦音按摩着,旋律时而急促昂扬,时而轻薄婉转,多变的曲调唤醒了他因为缺乏睡眠而茫然的大脑,他听出这就是安嘉鱼的闹铃声。
一段圆滑的主旋律展开了十几段风格不同变奏,安嘉鱼的左手在琴弦间疯狂跳动,几乎要出现幻影,他像个成竹在胸的舞者,每一个指尖的落点都干脆且准确。无论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左手拨弦,抑或是高把位的如泣如诉,他都游刃有余,信手拈来。
他颊边微微卷曲的碎发随着身体自然的律动而摇摆,带动了观者的呼吸。
一曲不过三四分钟,乔郁绵听得如痴如醉。
可惜晨练一瞬间就结束了。
走吧,去图书馆。安嘉鱼回宿舍放下琴,带上几本书和文件夹,乔郁绵将花盆安置在窗台,留了个通风的缝隙,一回头对方塞给他一瓶香蕉牛奶,还是找间教室?
那,阶梯教室吧,不上锁。他们穿过校园,乔郁绵有些意犹未尽,你说的晨练,就不到十分钟啊?
噗。我一般傍晚练琴。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刚刚特意拉给刘老师听的,让她别太难过。安嘉鱼轻轻叹气,今天是她儿子的忌日,没发现她穿了一身黑色吗。
乔郁绵一怔:她儿子
泳池溺水,去世五六年了吧,算是我们学长,当时才高一。她以前是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儿子出事之后得了抑郁症。安嘉鱼摇摇头,学校看她实在教不了课,就暂时安排她做舍管。这两年病情有所好转。不过领导问她要不要做回美术老师的时候她拒绝了,说照顾学生们挺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从中找点什么补偿你不住宿舍不知道,周末偶尔会有前几届的学长学姐来看她。
乔郁绵没有接话,这样沉重的情感外人并不能感同身受,无论是安嘉鱼还是他,那些同情和安慰也都不见得是当事人需要的。
他们随意进了一间阶梯教室,选了窗边的位置一前一后落座,各自陷入沉默。乔郁绵看了一眼作文题目,立刻开始奋笔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