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郁绵眼角投来快速一瞥,而后笛不离口,换成了莫扎特D大调第二长笛协奏曲,一首十足十的,长笛的炫技曲。
且表演者的表现的确不俗,气息,节奏,指法,速度,无一不透露着熟练,精雕细琢。
可听着听着便觉味道不对啊,除了华丽技巧被保留下来,旋律既不活泼也不明朗,乔郁绵的表情更是没有丝毫波澜,像个AI在按照预先设定好的程式进行演奏。
离奇的是,居然还有种违和的赏心悦目。
乔郁绵倒没有任何炫技意思在,何况他也只是个业余选手,在专业演奏者面前根本是个蹒跚学步的婴儿。之所以选这首,单纯因为这是他当年考十级的必选曲目,也是时隔这么久之后,唯一还能脱谱吹奏的一首古典乐曲。
前情要追溯到初一的暑假。
那时候乔哲人间蒸发,李彗纭的全副精力无处发泄,自然就盯住了儿子。
别人看动画片偶像剧的时候,乔郁绵在吹长笛。期末考试复习的间隙,他还在吹长笛。窗外响起了蝉声,暑期如约而至,楼下出现孩子们的喧闹吵嚷,他依然被关在家里,孤独地吹长笛。此后从六月底到八月考级的那一天,雷打不动每天六小时,几首曲子来来回回吹出了不可磨灭的肌肉记忆。可愈发熟练的技巧并没有安慰到母亲一丝一毫,谱架旁的李彗纭依旧满面愁容,川字纹从那之后几乎烙进了女人的眉心。
等等安嘉鱼倏然起身,轻轻捏住了他的手肘,你,这吹得跟练习曲也没什么差别啊说完居然忍不住笑了,而后,从他手中拿过长笛,直接贴上了嘴唇。
吹口还没擦。
乔郁眠还没来得及提醒,同样一段旋律就响起。
速度并没有他快,旋律却轻盈得有如随风而游的云团。不过短短几个乐句,几个呼吸,乔郁绵眼前就莫名浮现出画面,小动物们在溪边踩出的小水花扑到他的皮肤表面,带来清爽,愉悦。
这首协奏曲是莫扎特在二十一岁时写下的,那时候他满怀对自由的渴望,和母亲一起踏上了巴黎之旅,还在途中结识了志趣相投的朋友。所以整首曲子的情绪都非常灵动悠扬。安嘉鱼顿了顿,将长笛还回,又终于想起了什么,猛然缩手,从打开的盒盖上抓起擦笛软布,仔细搓了搓吹口处,才重新递给他,再试试?
乔郁绵接过去,吹口光亮,搭上唇沿,金属残留的温度似乎有些许不同,前一个吹奏者留下的气息还未逸散干净,徘徊着若有似无的桃子味。
刚刚收拾桌面的时候,他的确看到一只印桃子图案的口喷滚动到桌角,应该就是那个味道吧。
没有薄荷那么提神,淡淡的甜,似乎跟他刚刚闻到的花香肖似。
他手指轻按,不经意走神。
嗯,比刚刚好多了。那个时候莫扎特父母健在,也没怎么体会过人生困苦。对方竟满意地点头,蹲身爬到角落,拖出立在那儿的小提琴盒放到椅子上,吹之前可以试着找一段回忆做基点,比如某一次让你愉快的表演或者练习。
安嘉鱼飞快地打开电脑,找到了协奏曲的小提琴谱和总谱对照了一下:试试看?
乔郁绵不太会看总谱,但安嘉鱼的表情很好懂。
小提琴铺垫出明亮的基调,长笛进入的前一小节,对方忽然抬眸与他对视,扬起眉毛悄声说:准备。
你可以很轻易从安嘉鱼的眼神中看到不加修饰的鼓励。
虽然他依旧没有从记忆中翻找出什么跟长笛有关的美好的片段,但此刻,他被愉悦的气氛感染,推动着,顺理成章和进旋律。
实际上他们的水准有很大差距,可这一段和谐到乔郁绵恍然觉得自己也半只脚踏进专业演奏者的行列,至少对方的眼中大约就是这么流露的。《taozihuang》
一整个中午,他们合了许多遍,错漏处也没有任何指责与不快,安嘉鱼一点都不像严谨的指导者,倒像在与他玩闹:错了。他努努嘴,再来。
没有,这里是你错了。乔郁绵用笛尾比了比屏幕。
啊真的他又吐吐舌头,其实没怎么练过小提琴的部分。
畅快淋漓的演奏让乔郁绵身体发热,甚至感觉到饥饿。
安嘉鱼。临走前,他翻开被那人遗忘在一边的,德沃夏克九号第二乐章的总谱,该练的没练。
那人显然是兴致上头不管不顾的类型,经提醒才如梦方醒:啊,忘了没事,反正这首简单得多。周四第二节 自习课,我去找你吧。以你的水准,提前一天练应该差不离。估计其他人也一样,都等着合奏的那天临时抱佛脚。
作者有话说:
那个,间接
第14章
精神困顿的时候,做什么都没效率。
自习课上,乔郁绵揉一揉紧绷的太阳穴,合上笔帽,趴进臂弯中,决定休息个一刻钟。
可闭上眼睛再睁开,一切都变了。
原本充斥着书页翻动声的教室一片寂静,日光灯熄灭,暮色透过一排纤尘不染的玻璃窗投入四四方方的教室,他前座的人侧身靠在椅子上,扣着耳机执笔在乐谱上圈圈点点。
微卷的发丝被映照成金色,睫毛卷翘,鼻翼纤巧,眼神落在乐谱上,却仿佛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似的宁静。
乔郁绵支起压麻的小臂,脑袋发懵。正前方墙壁上,挂钟上的指针正往六点钟方向偏斜。
居然睡了整整一个小时么
察觉他的响动,安嘉鱼扭头将耳机摘下,挂在脖颈间。他罕见地,在鼻梁上架了副圆圆的黑色镜框对乔郁绵笑道:睡醒了?
这人一说话就有淡淡的桃子口喷的甜味。
眼眶酸痛,脑袋昏沉,他冲对方抱歉一笑,为错过的约定:你一直在等吗,怎么不叫醒我。
安嘉鱼的表情忽然定格,似乎忘记了放下嘴角,愣愣看着他。
乔郁绵不明所以跟他对视,用指关节碰一碰嘴角,确认自己并没有流口水:怎么了?
对方回神,轻呼一口气,摘下眼镜,扭转一百八十度替他带上,他这才意识到这人戴的是自己的眼镜。
你这近视度数又不深,其实可以不带的。
安嘉鱼蹭到他太阳穴的指尖微微一颤,啪得一声打了一朵静电火花,乔郁绵眼尾一痛,看到了一片蓝色:嘶,你冷吗,手好凉。
靠近黑板的窗户大敞,半透明的蓝窗帘在风中翻鼓,如远岸的浪涌,安嘉鱼的衬衫外只套了校服马甲,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
那只手在静电中一抖,却没有撤开,而是用手背搭上他的额头,进而眉头一蹙:乔郁绵,你是不是发烧了?发烧怎么不去医务室啊啧。说着,他放下纸笔,转身冲出教室。
那副看起来很昂贵的耳机被随意丢弃,扔在他面前挤满标注的总谱上,渗漏出熟悉的乐句。周遭安静,乔郁绵听到了双簧管独奏的主旋律。他摸一摸自己的前额,好像也不算很烫。
38度3真的发烧。安嘉鱼用贴着医务室标贴的耳温枪在他耳畔一打,今天不练了,你快回去休息吧,早点睡。
乔郁绵慢吞吞装书包,却被按住手腕。
你就是回去睡个觉,不用装这么多练习册吧安嘉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疲惫地趴到课桌上。
不是他不想休息,而是每当夜幕降临,他就开始莫名焦虑,失眠逐渐变成深夜常客,有时搅扰李彗纭,有时探访他,更多时候,隔着门的两个人都无法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