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反应甚至比那些锦衣玉食的小姐们还要冷淡,她静默地站在那里,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抬一下手,好让自己的女仆能够将它脱下。
这显然不是一个流浪的孤儿应该有的反应,玛丽想起十岁的自己,在第一次被带进阿尔希弥斯的宅邸之前,她的人生只见过乡野灰暗的柴堆与牛车,公爵的府邸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光是那些金碧辉煌的烛台与精妙复杂的地毯花纹,都足以震惊得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她不由得开始怀疑女孩的来历,猜测她是否是公爵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尽管那头黑直的长发与湛蓝的双眼看不见一点阿尔希弥斯的痕迹,但女孩的外貌实在太过出众,以至于令人忍不住浮想联翩,她的母亲该是多么倾国倾城的一位妙人。
这实在不知道是喜是忧。对玛丽而言,面前的主人不是一位粗鄙至极的泥腿子野丫头,至少能令她在翠丝那些人面前抬得起头来,但同时,倘若她服侍的是公爵的私生女,那么未来在夫人那里,她的日子将不会太好过。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公爵夫人对此的反应要平静得多。哭闹、争执、怀疑与猜忌,一切预料中的狂风暴雨都没有到来。整座公爵府仿佛都在某种授意之下接受了薇薇安的存在,自然得好似生来便是如此境况。
薇薇安就这样作为被收养的孤女,开启了新的生活。玛丽和翠丝再次碰上了面,但这一次她们不再是睡在一间房里吵架的对手,当翠丝只能作为少爷安德烈的粗使女仆之一,在长廊上等候时,玛丽已经可以踩着小皮鞋,抱着薇薇安的书本,趾高气扬地跟在薇薇安身后走进书房了。
不仅如此,她还被允许在薇薇安的房间里架起一张小床,不再需要和其他女孩一起挤在佣人房里。
这样的殊荣往日只有从小与少爷小姐们一同长大的仆人才能拥有,玛丽此前十四年的人生里从未遇见过。
为此,她明里暗里地赶跑了不少企图接近薇薇安的仆人,像一只昂然的斗鸡,对自己的领地寸步不让。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有多么喜欢薇薇安。
毕竟,薇薇安实在太沉默寡言,以至于最初大家都以为她是哑巴。但直到家庭教师开始为她上课,大家才意识到,薇薇安并非不会说话,她只是不懂得人类的语言,所以,不论大家对她说什么,她都以沉默应答。
这实在是太令人震惊的消息。毕竟,公爵家的小姐直到八九岁还不会说话,实在是有损淑女的名誉。玛丽被勒令不允许向他人透露一丝一毫消息,这反倒坐实她心目中私生女的猜测想要将这样一个明珠殊色的女孩养得无人知晓,除了远离王城的乡村,没有第二个地方做得到。
她的母亲大概也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了,玛丽在心中猜测,不由得升起一丝鄙夷目不识丁却能与公爵一夜风流,除了暗娼之外,也不会再有其他人。
命运的变幻真是莫测。
每当她想到这一点时,心中总是复杂。目之所及处,薇薇安正坐着看书,白色绸裙在裁缝的别出心裁下褶成起伏的绉边,让女孩装点如一枝半开的白郁金香,清郁而矜贵。
她在语言学习方面的天赋快得惊人,短短数月便已经结束了通用语的学习,如今,她手中的书本已经是玛丽无法再看懂的文字,字型优美而复杂,是只在贵族之间流行的古语。
语言与知识同样是阶级的壁垒,玛丽未必会明白这样的道理,却也能意识到当薇薇安走入课室时,她却被拒之门外的分别。主人们常常用奴仆听不懂的语言交流,是最明显的尊卑有别。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如今却不知为何,生出了些许妒忌的心绪来。
或许是因为她与薇薇安的年纪太近了,她今年刚满十四,与薇薇安的年纪相差不过几岁。她出身农户,但却也称得上家世清白,像薇薇安这种乡下暗娼的女儿,在村子里绝对抬不起头来的。但如今,玛丽却依旧是最不起眼的女佣,薇薇安却在一夜之间飞上枝头,成了最娇贵的公爵女儿。
这怎么能叫人不忿忿?
每当玛丽看见薇薇安翻开那些自己看不懂的书,这样的情绪便会在她心中萦绕。全然忘记了一切都不过猜测。
这小小的嫉妒一直持续到一年之后,玛丽忽然被叫去了公爵夫人的房间。
公爵夫人是一位美丽的蓝眼睛女士,却有着与公爵相似的、波浪般的灿烂金发。她和蔼地微笑着,带着居高临下的亲切,拜托玛丽时刻留意薇薇安的一举一动。
我明白,我的丈夫收留那孩子,完全是出于仁慈之心,不想让她流浪在外,美丽的妇人轻叹,语气柔婉,但是,薇薇安毕竟不是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孩子,难免令我忧心
话说到这里便停下了,公爵夫人倚靠在软椅之中,神色莫测。
一个预感浮上了玛丽的心头,她下意识地开口:夫人,别担心,我会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报告给您的。
笑容再次在公爵夫人的嘴角绽开,她看向玛丽,满意地说:这很好。
你是值得我信任的人,她说,表情诚恳,比翠丝要好得多,亲爱的,帮我泡杯茶来吧。
玛丽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公爵夫人没有说错,玛丽的确是容易掌控的那种仆人,她年纪尚小,聪明,却又不够聪慧,一句没有着落的许诺足以令她晕头转向。我在心里直叹气,眼睁睁看着玛丽眨巴着眼睛,为自己又比翠丝高出一头而露出高兴的傻笑来。
在玛丽走向茶几的时候,公爵走进了房间。
亲爱的,事情都办好了吗?他问。
一切顺利,公爵夫人微笑着,忽然换了语言,但亲爱的,你觉得这样做有用吗?安德烈毕竟也才十岁
十岁还没有魔力觉醒,对阿尔希弥斯家族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晚了,妮丝,公爵叹了一声,那股力量似乎正在衰弱神殿的势力却开始崛起,阿尔希弥斯的未来不能失去保证。
我明白,只是薇薇安毕竟出现得太突然,怎么能保证她不生出异心呢?更何况,如果这么早就立下婚约,让她成为安德烈的妻子,以后出现更合适的联姻对象时,我们又该怎么般?
别担心,公爵宽慰道,就算看在王城里那些风言风语的份上,婚约也不会现在就订下的。直到十五岁之前,薇薇安都会以阿尔希弥斯养女的名义生活。更无需担心她生出异心,那孩子出现时,纯洁懵懂得像一张白纸,一切知识都来自阿尔希弥斯,在她成年之前,我们不会让她接触到此外任何人。
最重要的是,她身上精灵的力量很强大,妮丝,你知道阿尔希弥斯曾经为了血统纯正,一度是在家族之内联姻的,他继续说,或许正因如此,我们除安德烈之外的所有孩子,总是夭折。
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薇薇安用她的力量辅佐安德烈。
玛丽走过去,红茶袅袅地注入杯中,弥漫出一阵温暖的气息。公爵和公爵夫人对视一眼,依旧再用她听不懂的话交谈着。
所以,婚约根本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要让她爱上安德烈,哪怕是做情妇,也能为阿尔希弥斯生下健康而强大的孩子。
你说得对,亲爱的,是我多虑了,公爵夫人端起茶杯,优雅地抿了一口,婚姻、爱情和孩子,在里面随便拿出一样,就足够让一个年轻女孩儿死心塌地了。
我愤怒地叫了起来,想把开水泼到他们脸上,然而杯碟碰撞,只发出轻轻的声响,玛丽低垂着眼,无知无觉地从阴谋的房间中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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