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在中见他五十有余,两鬓斑白,但精神矍铄,自是一派风骨,也不自矜身份,道:柳大人言重了,我听说柳兄抱恙,特地前来探望,还不知柳兄他如何了?
柳载道也全然不知金在中口中的柳兄一说从何而来,心道慎言与旭郡王何时交情匪浅,旭郡王不仅一口一个柳兄,还特地前来探望?再转念一想金在中与慎言年纪相仿,许是金在中未出阁前有过几面之缘,如今刚好遇上慎言有疾,便来看上一看聊表心意。如此想着,柳载道便也不再疑惑,边引了金在中入府边道:多谢郡爷美意,里边请。犬子慎言再过半月便要成亲了,因此这几日一直忙着。五日前不知怎么的,忽然就病倒了,虽叫了京中名医来看,但病情非但没有起色,反而日益厉害了起来倒是惊动郡爷,还劳驾郡爷亲自前来探望,微臣心中真是过意不去。
举手之事,柳大人不必放在心上。金在中随着柳载道入了府,看管家要去上茶,便道,茶水便不必了,我走这一趟是专门来看柳兄的。
柳载道明白他的意思,便也不再与他客套,径直引了他到东院中柳慎言的房里。
金在中入了房里,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他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随后往内房走了进去。
慎言,旭郡王殿下来看你了!柳载道朝着卧床往前一步道。
柳慎言阖目卧在床上,情思惘惘,昏昏沉沉,听到柳载道唤他,这才悠悠转醒,只是看不清楚不远处那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哑着声音出声道:是谁来了?
是旭郡王殿下来了,慎言,你还不快下床行礼。柳载道忙出声道。
不必了,柳兄他如今状况,怕是起来都困难,如何能向我行礼?金在中见柳慎言原本清俊的面容如今憔悴不堪,满面病色,心中不由得同情起他来,只是柳载道在场,却是不能直说,便道,柳大人,我与柳兄有几句话想说,不知柳大人
他还未说完,柳载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忙出声道:郡爷尽管说,我先出去吩咐下人给郡爷送茶来。说着,便带着下人出去了。
金在中随即一扬脸,金篱便会意地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柳慎言已经起来了,他披着外衣半坐在床上,这才看清楚了对面的人,但他心中也是疑惑万千,正想出口询问,便听金在中道:
柳大人,我是来送信的。
柳慎言闻言,先是疑惑地想了想,随即双眼发出极大的亮光,激动道:是他!
根本无需再问他是谁,金在中只消看他的表情便知他已经猜到了对方是琴真,便也不再打哑谜,道:确实是琴公子让我送来的,他听说你病了,心中焦急,便托我送封信过来。说着,从袖中取出信笺,递给了他。
柳慎言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接了过去,随即缓缓拆了开来,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然后仿佛不可置信似的,又映着灯火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一遍。
房间里静极了,他看信速度很慢,但金在中却坐在一旁,耐心地等着他。
好一会儿,柳慎言才哽咽着声音道:多谢旭郡王成全!
金在中面容如玉,表情清冷,虽然映在灯火之光中,却仍不显温暖,他淡淡问道:你确定那是琴公子的笔迹?
柳慎言点头,目中含泪,表情万分温柔:是他,千真万确。
金在中沉默片刻,最后终于开口,曼声道:那便好。
柳慎言将信笺放在心口,悲喜交加:是我没用,临到如此,还累他挂念我前几日,我听说他有了身子,不由得想起年少时与他约定:待得功成名就,定然娶你过府,而如今,世事境迁,物是人非,他已嫁作天子妃嫔而我与他手植之合欢树犹绿,已开谢十载有余
他说至此,已然肝肠寸断,泪如雨下。
金在中见状,安慰他道:造化弄人,既然事已至此,你也不必过于执着,若总是这样,于你身体无益,于他,也是无益的
柳慎言拭了泪,点了点头道:郡爷说得对。我自知时日无多,也不想连累他,只是临死之前,却不能再看他一眼他痛得喉头沉重,没再说下去。
金在中便道:那你写封回信给他吧,劝他好好养身子,别再记挂宫外之事了。
正因如此。柳慎言叹了口气,挣扎着下床,走到窗前的书桌旁,坐了下来,拿起了狼毫,想了想,随即下笔如飞,没过一会儿便写好了回信,将它折叠好了装入信封,交给金在中,又朝他弯了腰,却是长揖不起:
郡爷大恩大德,慎言没齿难忘。
金在中将信怀入袖中,浅声道:言重了,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他看着他羸弱的身躯,道,柳大人还是少些忧思,多养身子吧。
多谢郡爷关怀,只是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也不想徒劳费力了。柳慎言苦笑,只可怜我老父,为我奔走多日日后若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却是不知谁给他养老送终。
柳大人千万勿作此想,你年纪轻轻,定然会好起来的。金在中心头沉重,只觉这没有开窗的房间气闷得很,不欲再待下去,便道,我家中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柳慎言点了点头,意欲送他出去。
金在中委婉谢绝了,径直推门出去了。
琴真拿到信时,已是第三日清晨。
金在中进宫探望头风发作的独孤太后,顺便将回信叫金篱送了去。
琴真未料到柳慎言还会写回信,几乎是又惊又喜,打发了人便迫不及待地看起信来。
浮萍在一旁伺候着他,见他看完了信双眼通红,几乎要落下泪来,便劝解道:公子,你怀着身子,万不可伤心流泪,对皇子是极不利的啊!
琴真一双手紧紧地攥着信笺,用力得几乎指尖发白。他对浮萍的话恍若未闻,一言不发,眼泪却是如同断线的珍珠一般落下来。
公子!公子!你可千万别吓奴婢啊!浮萍焦急地问道。
琴真见柳慎言在信中说自知自己大限将至,恐时日无多,心中大恸,几乎是咬牙忍住放声大哭地冲动,哑着嗓子道:我没事,你帮我倒杯热茶来。
是。浮萍依言走到一旁,倒了热茶。
琴真便拭了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如寻常一般,接过热茶润了润嗓子,缓缓道:他说他快要死了
他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不知是尽了多大的力才压抑住心头之痛。
公子,你莫要乱了阵脚。浮萍劝道,这东西危险,还是先烧掉吧。
是啊,我是连他的亲笔手书都保留不得的琴真喃喃,随即将信放到烛火上,将信笺烧了。
信笺虽烧,信笺上所书之内容却是一字不落地在他脑海中生根发芽:
真弟,我自知自己大限将至,时日无多我朽命而已,死不足惜,但心中有两件事不得完成:第一,临死前不得再见你一面;第二,死后老父无人供养送终。此二事未能如愿,甚以为憾只愿你保重身体,使我得以放心离去
时日无多他怎么会时日无多呢琴真说着说着,便又要落下泪来。你我虽只隔宫墙,可若要见上一面,却是比登天还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