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像打哑谜一样,左右指指自己,老陶就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贪财鬼初入无妄城就敢下到万鬼窟第十三层来寻他,是因为他身上多了一点儿不属于他的东西。这东西其实于他无碍,反而深有益处,老陶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左右与其不声不响共存几千年,到现在不知为何又要取出来。
老陶雪白的胡子颤了颤,深深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木偶人刻好了眼睛递了出去:我说这几日怎么心神不宁的,原来合该是你在这儿等着我。算了,你留着它吧,有朝一日你想做的事,它会帮你实现。只是你和你身体里的东西共存太久,强行分离自己也会魂魄不稳,你可得想好了。
左右一把接过木偶人,瞧了瞧,敢情老陶是照着他的模样雕刻的。
行,多谢了,左右起身要走,走到门口处又停下了,不久以后这里就会出现动乱,你大约没几天的活头了,外面的柿子该吃就吃了吧,不该等的人就别等了。
左右说完,潇洒离去。
屋里,老陶呢喃着一个名字。
怀南山下,有个姓陶的算命先生,算无不准,卦无不通。相传其发妻米氏早死,陶先生终身孤独,晚年好雕刻,不理人事。
老陶和左右做了几千年的交易,遍寻天下奇木,终其一生,不过是想雕一个像她的木人罢了。
左右出门,郝万已经求着他池叔摘了人家七个红彤彤的柿子,用衣服兜在胸前晃悠,好不自在。
众鬼宴宴,久不言语的赵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叫着往崖边跑去。
下辈子,狄元要做一个胆小鬼。
范无救制服了杀害狄元的凶兽,勉强加固了封印,这才回到谢卞的身边。
谢卞伸手想抓住狄元留下的星点鬼火,却总是徒劳无功。
星火散却,云烟缥缈,一切成空。
不必介怀,你当年赶来得已经很及时了, 范无救怀抱着他,顿了顿才开口, 狄元走了二十五年了。
而赵猛恰是二十五岁。
当年狄元将鬼魄之心从灵台剥离,换来谢必安的匆匆赶到。封印的松动处被城主大人出手加固,而他离开之前,收集了冒失鬼留下的最后一丝灵息,以自己的灵力做修补,送他入了轮回。
二十五年,当年的冒失鬼变成了胆小鬼,二十五年,狄元成了赵猛,又回到谢卞的身边。
轮回因果,冥冥注定。
赵猛隐隐明白过来自己对狄元的不友善并非源于谢卞,而是灵魂接触从前幻象后的潜在排斥,心里便绞痛起来。
左哥,我心口处有一块红色的胎记,他们都说不祥。
那是鬼魄之心生生剥离后在灵魂上留下的印记,伴随着冒失鬼重新投胎,再世为人。
他时刻记得自己前世的愿景,所以胆小谨慎,可最后还是选择为朋友付出了性命。
我不这么觉得,要是不祥,我怎么能遇见我哥呢?左哥,你说是吧?
赵猛站在崖边捂着心口抬头看左右,贪财鬼拍拍他的肩膀,两人一起看向崖底。
天道无常。
作者有话要说:
灵台指的是心脏后面的位置,我这里用了中医里灵台穴的大概位置设定。
终于填了胆小鬼的坑!
第84章 无妄劫(8)
许久之后,谢卞和范无救从天坑底下飞上来,也落在柿子树下。
这一回赵猛再没有管顾范大人警告的眼神,一把抱住了谢卞。
哥,我不是胆小鬼,我不是!赵猛趴在谢卞的肩头哭诉,二十几岁的人却依靠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怎么看怎么别扭。
可赵猛就是愿意。
他没有家人,乡邻说他胸口的胎记不详,克死了父母。可是这胎记却带他找回了谢卞。
如果没有狄元的牺牲,如果谢必安当年再来晚一步,地底的封印就要提前被冲破。
而那个时候,山君还没醒来,水君不在地府,会比二十年后的动乱伤亡更大。
他好像没什么用,却好像又做了天大的事情。
谢卞笑着说:你才不是。
老陶从屋里搬着梯子出来,颤颤巍巍地爬树摘柿子,红彤彤的果子长在地底的天坑之下,却鲜艳如赤诚的人心。
这里距离现世有二十五年,距离那场神鬼大战大约也有二十年。
煞境里总是煞主的介怀处,谢必安那时候一定很介意狄元的离去,所以死前才在煞境里留下了冒失鬼的幻影。
别怕,就像这样,一点一点的你都会想起来。缓一缓,我们就上去,好吗?范无救仍在担心谢卞,观望了不多会儿就把谢卞从赵猛身边捞进怀里护着。
旁的煞里的煞主都是亡者,可谢卞不是。
谢卞只是一个丢了些东西的小孩儿罢了。
范无救这样想,便是不许任何人伤害他怀中的星河与明月。
老陶摘下最后一个柿子,左右背过身朝他挥挥手,辞别了旧友。
再一次回到荒原,云雾之下的万鬼窟已经是二十年后空无人烟的颓败模样,那条沿着石壁凿出来的盘旋鬼街,已经荒芜不堪。
那场大动乱里涌出来的东西卷袭这片地底少有的安宁之地,老陶和他的柿子树一起化成烟,随阴风消散。
那一天,左右也是这样站在万鬼窟上方,匆匆看了一眼。
万鬼窟恢复现实原貌,而左右手中那个老陶最后雕刻出来的木偶人却完好无损。
贪财鬼重新戴上自己大大小小的金链子,将木偶人收好,这才恋恋不舍地从荒原之上离去。
他们要到城中去,去找寻谢卞丢失的其他过往。
谢卞恍惚想起来一件事。
他把狄元叫出来的时候,是在故居的破屋门口。他问狄元去往何方,狄元才答奉城主令,前往万鬼窟。
可是狄元原本就是万鬼窟里的小鬼,他说的是去往,而不是回家。
是不是封印第一次破开之前,谢必安察觉到了什么,把狄元召过去问话,再让他去探看大阵?
又或者谢卞想起法阵上的墨迹,那是赏罚笔留下来的,他会不会是让狄元在那里动过手脚?
谢卞脑子里有两种猜测在打架,和老范一起经历的幻象和回忆告诉他,他是在保护那个阵法,可事实中的万般迹象又表明,他才是那个作恶的人。
一边是好人谢卞,一边是罪过无极。
谢卞想起自己写在黑皮本子上的好人日记,范无救对他做好人的期望就只有多吃肉别挑食。
好像大家都没有希望他去做什么,所有为人而设的法则标准,都为他降到了最低限度。
像是呵护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药。
安安。
谢卞被范无救的话语从胡思乱想中拉扯出来,老流氓揉揉他的耳垂,轻声叫他。
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但是他已经死了,现实里见不到,我需要你来想,可以吗?
谢卞是活着的煞主,在这方寸鬼城之中,他就是主宰。
他把卫衣上的抽绳松开,茫然地拽着,看向老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