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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未到, 含元殿正殿的朱门紧闭。常恩民再三检查过殿试所需的一切是否齐备后, 方从偏殿小门出来。他穿过魁梧肃穆的禁卫拾阶而上,擡起头,视线中意外撞进了故人。
同样是衣朱环金, 展角幞头,那人却能穿出完全不同的味道来。周遭的显贵三三两两, 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唯有落在人群中的那只凤凰, 正引颈凭栏,抚着汉白玉螭手,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大明宫前的坦途。
地以势助,姚知微背倚苍天, 足踏玉基,目视前方。
几经修缮的大明宫以龙首山为基, 是长安城地势最高的建筑。而坐落于中轴上的正殿含元, 更是拔地而起, 恢宏高大。翔鸾、栖凤二阁同正殿遥相呼应, 钟楼、鼓楼之下,品级稍次的官员执笏而立。龙尾道上, 更有监察御史、谏议大夫,视线在人群中逡巡。可惜, 昔日目光锐利的那一批老臣致仕后,竟被一群贼眉鼠眼的犬辈所替……
日升光泽寰宇,晨曦为美轮美奂的宫室渡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姚知微站在一片明媚中,剑眉英挺,身姿飒爽,丝毫没有长安城中流言蜚语缠身时应有的颓色。常恩民愣了片刻,方恢複了儒雅端方的模样。他擡起脚,心情複杂地朝着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旧识拱手问安:“蜀王殿下,好久不见。”
姚知微闻声收回目光,看见来人后礼貌寒暄:“常大人,别来无恙。”
她语气平淡,丝毫没有故人重逢的欣喜。常恩民胸腔里原本带着些雀跃被紧紧揪起的一颗心,一时间忽然偃旗息鼓。
姚知微对他说,别来无恙。
可一别七年,如何无恙?
那时国子监中惊鸿一瞥,她的龙章凤姿令人羞惭。原来人与人之间,除却出身,天赋的差距,几乎亦是无法横跨的天堑。养在西山朝元阁的七公主殿下,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原来“五岁诵六甲,七岁通百家”的神童,是真实存在的,古人诚不欺他……
“听说六年前,常大人蒙陛下赐婚,尚了本王五姐,恭喜恭喜。可惜本王待罪之身,远在蜀中不能亲自观礼,还望公子莫怪。”姚知微噙着笑,大大方方地开口。
她还是那样璀璨,明豔生光,像是不能直视的骄阳。即便此刻,他同她的距离近在咫尺,可常恩民心底那种她遥不可及的感觉却愈发强烈。尤其是现在,她光明磊落地对他道一声恭喜,祝贺他成家立业……
纵使心头有无法言喻的苦楚,常恩民也只能故作欢欣,按下见不得眼前人的心思,躬身受之:“劳殿下挂心,微臣不胜惶恐。还未恭喜殿下平定剑南,正式获封剑南节度使。”
翻飞的思绪犹如残云,被忽起的狂风一卷,霎那便消失的无影无蹤。
姚知微颔首,也不过分谦虚:“不错。但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不是本王的一个人的功勋,乃是万千忠勇仁义之士以血肉之躯暂铸的和平,亦是陛下英明的决定。”
常恩民闻言一顿,随即面不改色道:“是,陛下圣明。开科取士,源自前朝,複于太宗,扬于今上,是大虞读书人的幸事。生于此间,微臣无憾矣。”
“大人此言若被陛下闻之,定然少不了褒奖。”姚知微莞尔,“听说大人任今年的知贡举,不知大人觉得今年这批应举的士人如何啊?”
常恩民沉默片刻,答:“回殿下,微臣不是主考官,只在答卷改出来时看过几张。以微臣看来,他们的水平中规中矩,尚且不如殿下当年惊才绝豔。”
“?”姚知微有些疑惑,“大人看过本王以前的文章,当知道本王那点水平难登大雅之堂。本王这七年在剑南多数时间都在舞刀弄枪,这方面早已经生疏。还想跟十年苦读的士子,怕是有些不自量力了。”
“殿……”
咣——
正殿两侧漆金雕龙的沉重朱门分别被四个太监合力推动,饶是半擡着门扇也难免发出些微声响。方才还交头接耳的人群都噤声了,开始互相帮着整衣调冠。宣听的中贵人手执拂尘不紧不慢地走出,扯着尖利的嗓音昂首道:“时辰已到,百官入殿——”
姚知微张唇,同他无声地道别。二人的交流,至此戛然而止。他因着科举忝列在进殿百官的队尾,目送姚知微昂首阔步走到前方。
天潢贵胄,世家大族,二者终归还是有区别的。
昔日的嫡公主高不可攀,今朝的剑南节度使同样令人望而却步。姚知微如今是位高权重的蜀王,深得天子信赖,比即将拉开储君之争的吴、晋二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他已然尚五公主,做了对方名义上的亲人,事实上的仇家。皇后、太子、雍王的枉死,以及陈家远谪的蹊跷……以她的能力和性格,真的会善罢甘休吗?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