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扶苏右手抚须,眼神有些游离。
他记得自己在借阅书籍时,曾见过尉缭跟始皇的谈话。
这是史官记下的。
当时始皇求问天下大势。
尉缭的回答是……
“三晋分立,天下始入战国。”
当想到‘战国’二字时,扶苏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战国之世,大势已有三转折矣。”
“第一转,魏国率先变法,而成超强大国主宰线下,此后列国纷纷效仿魏国,大开变法思潮,天下遂正式进入到大争之世。”
“第二转,秦国变法深彻,一朝崛起,大出山东争雄天下,并带起又一波变法强国潮流,其间天下合纵连横风起云涌,天下激荡,只是各国皆有机遇,难分伯仲,也难以辨清轴心。”
“第三转,赵国胡服骑射引领变法,崛起为山东超强,天下遂入秦赵两强争雄,其间几经碰撞,最终于长平一役分出胜负,赵国与山东诸侯自此一蹶不振,遂有所波澜,但秦一家独大已是天下共识。”
“此后,秦国历经昭襄王暮政,与孝文王,庄襄王两代低估,前面三十余年纷纭小战,天下也始终无巨大波澜,然则,日久沉寂之下,天下已注定将面临再次转折。”
“而那次的转折便是秦一统天下。”
“始皇问,意蕴何在?”
“尉缭子答:‘人心思定,天下‘一’心渐成!’”
“始皇问,有何凭据?”
“尉缭子答:天下变法潮流终结,列国争雄之心衰减,唯秦历经数十年未见衰减。”
“天下将一,非秦莫属。”
正是这一次四转论说,让大秦第一次明晰的廓清了天下演变大势,也将一统华夏的潮流明白无误的揭示出来,让嬴政君臣原本暗自谋划的大业瞬间豁然明朗,自此君臣同心,只待开步。
也是从这次会谈后,始皇对尉缭施以了最高礼遇。
许布衣之士于庙堂直陈。
一念至此。
扶苏迟疑的看向嵇恒,这难道是先生之心思?
随即,扶苏就摇摇头。
若是嵇恒真有出仕之心,根本不用这么拐弯抹角,这也不是嵇恒之风格,想来还有其他深意。
扶苏继续沉思着。
“那次的对话,着重在于廓清天下大势,着重在于论述天下之转折。”
“转折?!”扶苏目光一定。
“当时天下的转折在于天下定于一。”
“而战国之世已休,天下若再陷入转折,便只能在更法。”
“秦历经天下三次转折而不弱,最终得以一天下,若是这次转折不能正确抉择,恐会重蹈昔日魏、赵之覆辙,天下又将再度陷入分列,至于这更法的转折,则将由能完成的人完成。”
“这也契合先生狱中所说。”
“周秦间为天地千古一大变局。”
“自古皆封建诸侯,各国其君,卿大夫亦世其官,成例相沿,视为固然。”
“其后积弊日甚,暴君荒主,既虐用其民,无有底止,强臣大族有篡弑相仍,祸乱不已。”
“再并为七国,益务战争,肝脑涂地,其实不得不变。”
“而数千年世侯、世卿之局,非一时难剧变,于是先从下者起……”
“大秦的体制是自上而下,一旦自下而上,那便意味着大秦会被尽数摧毁,大秦创立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不复……存在。”
扶苏满心骇然。
“这场周秦间的千古一大变局,其实是从大秦立国开始的,而这场变局实则就是这次的‘更法’,秦终究了夏商周三代的政治,同样也当为世间创立一个新的政治体制,一旦大秦没有建立起来,便会为世间抛弃,以天下民众对秦之积怨之怒怼,一旦大秦覆灭,恐会彻底为天下唾弃,到那时,大秦也将在世间彻底消失,甚至是淡忘……及遗忘。”
扶苏面色发白。
他实在不敢去想那副场景。
但从嵇恒的话里话外,他已能听出一些端倪。
扶苏冷汗涔涔,紧张的擦了擦额头冷汗,眼中充斥着担忧跟惊惧。
他彻底坚定了选择。
扶苏神色坚毅道:“扶苏愿孤身更法。”
“虽千万人吾往矣!”
“请先生成全。”
嵇恒淡淡的看着扶苏,平静道:“更法是一个漫长且持久的事,极度考验耐心跟毅力。”
“若是因一时改观,便踽踽不前,就会落到韩国地步;若是因此荒废武功,心存侥幸,便会沦为齐;士人得不到上升空间,就会沦为魏;对朝堂的势力得不到有效的遏制,便会沦为楚;不能保证政策的延续性,便会导致兵变生乱,沦为赵;若是更法有所成效之后,固守祖先之法,不能长期的保持与时俱进,就会沦为燕之后尘。”
“其中艰难,你当真清楚?”
扶苏咬牙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扶苏既知晓了六国之痼疾,又岂敢再生出侥幸?”
“扶苏愿为天下更法舍弃自身。”
闻言。
嵇恒微微动容,他轻叹一声,道:“自古以来,更法都难过变法。”
“守江山也远比打江山要难,对君主的要求也更高,需得君主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魄力。”
“你既做好了决定,我嵇恒又岂能拒绝?”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这或许便是帝王头上皇冠的重量吧。”
扶苏默然离席,生平第一次庄重的弯下了腰身:“扶苏拜谢先生。”
天色早已昏黑。
凉爽的夜风飘荡在咸阳。
在过了不知多久后,扶苏走出了嵇恒住所,与来时已是判若两人。
第307章 谋长远之势你,行长久之策!
雍宫。
扶苏端坐在席上。
他双眼直愣愣的盯着高墙,脑海中不断回想嵇恒所说。
不时颔首,不时蹙眉。
这一次嵇恒说的很多,自从嵇恒出狱后,还是第一次讲这么多,也让他苏真真切切的明白了很多东西,也让他明白了自己今后要走的道路,便是走韩非之道。
这对君主的要求实则是很高的。
他伸手从一旁的黑漆大案取出一份空白竹简。
将韩非之法记下。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
当这几句话写完后,扶苏原本浮躁的心绪,一下子变得平静,他已知晓了自己执政的方向,不再如过去一般迷惘跟彷徨,虽然这条路并非他真正意属,但也是他自己主动选择的。
他自不可能变更。
扶苏喃喃道:“事在四方,因而谋在四方。”
“我过去太过关切朝堂了,却是根本没有想到四方,这其实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嵇先生,从出狱之后,便一直提醒,让我多去地方走走,从最开始的‘从走开国路’,到后续的怀县调查,以及北上边疆,都是想让自己对帝国有个真实的感观。”
“只是随着身份转变,以及政事的增多,我渐渐又开始只着眼于朝堂了。”
“这属实是不应当。”
“这一次,更是因心生愤懑,想让嵇先生为我献策,将杜赫等帝国功臣给驱逐出朝堂,却是全然没有考虑过,将这般老臣驱逐后的影响,以及朝堂日后当由何人来替代,如此行径下,只会让朝臣更加不安,我险些酿成大错。”
一念至此。
扶苏也是后怕不已。
他险因一时之冲动、之愤懑,而置帝国安危于不顾。
而这根本就不是扶苏过往的做法。
居安则思危。
他沉思良久,也是知晓了原因。
他心态变了。
自从为始皇确立储君后,他就多了几分傲慢,少了几分平和之心,而杜赫、姚贾等朝臣又跟自己针锋相对,加之不时能听到胡亥做小动作,因是让他心中越发焦急不安,以至于渐渐失了心神。
这次嵇恒让其确立为政之道,也让他浮躁的心得以安宁下来。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