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打更声穿过风雪传来,急促短快的两下,两更了。
叶瑾将洗脸盆里的水倒掉回来,男子已经在床上躺好,她抱了被褥在靠墙的窄榻上铺好,然后抬手熄了蜡烛。
屋内归于一片安静,只能听到窗外的风声和炉子内柴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黑暗令五感变得格外敏锐,她听到短暂窸窣的声响,是几步外床上的人翻了个身。
淡淡的药味夹杂着血腥味飘来,借着炉子那点微乎其微的亮光,叶瑾看到男子由平躺变成了面朝自己的模样。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
视线短暂相交,叶瑾率先闭上眼,开始在心里数羊。
最近事多,加上她又有认床的毛病,已有好多晚没睡好了。
睡意汹涌而来,却因为心底深处紧绷的那根弦,始终无法真正入眠。
半梦半醒间,她突然听到有人轻声道:我可替你将他除去。
迷糊的大脑艰难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后,叶瑾霎时惊醒:什么?
你那有了外心的夫婿,我可替你将他除去。
黑暗中,男子的嗓音是那种非常有质感的冷冽,矜贵而清淡,只是话语中的意思着实令人悚然,像是生怕自己没说清楚,他竟又加了一句:不会教人发现端倪。
叶瑾:
他能猜到她的事情其实并不算太惊人,毕竟她没有特意在他面前去掩饰过什么,但是,除去?怎么除去?不留痕迹,死不见尸,死无对证?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可以如此平静地将他人的生死诉诸于口,仿佛要除去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路边的一只蚂蚁。
屋内落针可闻,时隔多年,叶瑾再次体会到了这个时代对生命的轻贱,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引起发麻般的刺痛。
半晌,叶瑾对着男子模糊的轮廓,微微笑了。
公子如此慷慨,倒教我受宠若惊了,她语调轻缓,不经意般道,仿佛我送出那封信,便无法再活着回来了。
炉中火光幽微,难以看清对面人的神色,她以为他会否认,或者带着被拆穿的不快威胁她,谁想男子只是好整以暇道:你可以不去。
去,为何不去,叶瑾深深吸气,面上原有的表情隐去,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心,她道,多谢公子费心,我只要户籍。
夜已经很深,叶瑾却没有再睡,她想了一会儿,坐起身和床榻上的男子说道:劳烦公子再写一封信吧。
***
翌日,云中府民信局。
融雪的日子总是格外冷,即使阳光照在身上依然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北风不减,叶瑾掩好帷帽,匆匆上了门口的驴车。
刚一上车,她便朝着驾车的中年妇人急切道:张家婶子,劳烦尽快回县里。
张婶应声,利落地朝着前面拉车的驴响了一鞭,口中有些好奇地问:出了什么事呀,怎地突然这么急?
本是替我家相公寄封信,谁想正遇上了外祖家来信,借着帷帽的遮掩,叶瑾一直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四周,一边叹了口气,作势发愁道,说是外祖母不太好了,叫我们回去一趟。
哎呦,这可是大事!张婶听闻,立马又响了一鞭,安慰道,夫人且坐好,咱们天黑前一定能回县里!
驴车一路向前,总算在云霞漫天中赶回了县城。
叶瑾和张婶道谢作别,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封带着体温的书信,敲响了婆婆高氏的门。
翌日清晨,拉着高氏的驴车缓缓并入城门口前往河中府的商队。
车帘后,高氏眼底青黑,精神憔悴,却还打起精神嘱咐:莫要因为此事扰了文珏读书,若有事,我会捎信回来。
叶瑾点头:母亲放心,我会照顾好相公的。
阳光照在雪上,晃眼得很,告别高氏,叶瑾回了县城。
推开家中的院门,便见男子站在已经无人的院中,正若有所思看着天边飞过的几只鸟。
听到开门声,他收回目光,侧头看过来。
叶瑾关好院门,开口道:一个月内,她赶不回来。
男子点头,不置可否的模样。
叶瑾抿唇,没再说话,而是去厨房里给两人做早饭。
今早一起来,她便把灶台点了起来,现在火势正好。打开锅盖,内里的水已经沸腾,叶瑾取了两把面和着水拌出面疙瘩,加颗鸡蛋打进锅里。
几息后,叶瑾将大的那碗疙瘩汤放在男子面前,附带小碟炒豆芽和腌菜。
男子面对眼前简陋的饭菜几不可察地皱眉,试着尝了一口,然后眉眼舒展,又吃了一口。
对于身旁人的一系列变化,叶瑾毫不关心,只是顾自低头用饭。
虽然条件有限,但她做饭手艺向来可以的,再说,爱吃不吃,反正她不伺候。
一时间,耳边只能听到汤匙碰到碗壁的细微声响。
半晌,早饭结束,叶瑾起身收拾碗筷。
一室静谧,阳光穿过窗纸照进来,映在忙碌的女子脸上,玉一般无暇透净,衬得那沉静婉约的眉眼如同入了画,绘出一副平淡的岁月安好。
而顾筠,也就是那位一直未向叶瑾透露姓名的男子,对着眼前这一幕微微出了神,突然道:你对每个人都是这般吗?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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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女子停下手里的动作,问。
你对每个人都是这般
顾筠仔细端详着她脸上的神情,将那个词在喉间绕了一圈,方才一字一句吐出:以德报怨。
女子像被问住了,站在那里只是眨眼。
隔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却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学过法吗?
法? 顾筠神色不动,我七岁已背下《大虞律》,《韩非子》《慎子》《商子》《法经》等亦多有涉猎。
女子点头,问:那这些书中有说,被婆母刁难和不喜便可以将其害死了之吗?
顾筠道:并无。
女子再点头,又问:那有说,夫君有了外心,便可以杀之后快吗?
顾筠依然道:并无。
所以说,我使计让高氏离开,防止她卷入给你送信后可能迎来的麻烦中,并不是在以德报怨;不愿意干掉陆文珏,也不是在以德报怨。
站在窗前的女子神情如此认真,带着一种独特的不容于世的倔强和通透:如果用人心来衡量是非对错,那么世间便再无法了。
前世,叶瑾接待过很多对离婚的夫妻,他们往往围绕着财产撕破脸皮机关算尽。
有人偷偷问叶瑾,如果搜集到老公出轨的证据,是否可以提高自己的胜算,而叶瑾会告诉对方:无过错方可以酌情多分财产。
也有人会问叶瑾,妻子偷偷用针孔摄像头拍了他和小三的不雅视频,是否可以做为证据,而叶瑾会告诉对方:非法证据在民事诉讼中不能使用。
大学时,老师说过,法律固然有它的不足之处,但它是人世间的底线,如果将是非对错全权交由人心来判断,那么只会令大家失去对正义的敬畏。
越是学法懂法的人,走错路后越是可怕,正因为从事了法律相关的职业,才更不能忘记心中那份敬畏多年来,叶瑾始终这般告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