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离穿着件粗布衣服,露在外面的肌肤被晒成了黑褐色。他脸上身上的伤已经好了, 头发梳得光光整整, 发髻上随意地叉了根短棍儿, 看起来不像从宜永押解出城时那么憔悴, 落魄, 虚弱。
流放犯人, 不是应该住在牢营里吗?随离怎么会住在寨子里?
在听到随离的死讯之后,还能再见到随离,时倾心头说不出的高兴,他情不自禁地向随离扑了过去, 一边叫道:随离, 你没死, 真是太好了!一边便想给随离一个拥抱。
他千辛万苦地跑过来,终于走到了谷肇寨, 终于见到了活着的人, 还有什么动作,比一个拥抱,更能表达他的欢喜的心情呢?
可是, 随离淡漠而疏离的一眼横扫, 便让时倾不由得停住了扑上去拥抱的动作。
只是一个眼波, 便让时倾意识到,他与他,已不复顶头风里的亲昵关系了,他们之间,隔了千山万水。
时倾凭直觉,忽然明白了一些被忽略的事:在顶头风里,他曾对他敞开心扉,等他一步步走进去,如今,他已经对他关上了心门。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门。在顶头风时,是他不愿意对随离敞开心扉,如今,他敞开了,随离却关闭了。
如果说,当时,时倾从宜永城家里跑出来,更多的是一时冲动,现在,少年走过了以前从未走过了路,遭受了以前从未遭受的困难和折磨,也曾几次险死还生,也曾几次想半途而返。
但是,少年终于凭着一腔执念和孤勇坚持了下来,走到了谷肇寨。
这一路走来,少年在艰难困苦中飞快地成长。当他站在曲随离面前时,他已经不再是顶头风里那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年了。
因此,当时倾看见随离扫过自己的眼神时,学会了察颜观色的他便懂了,没有再欣喜地奔跑过去,而是变成了慢走,他放下了抬起的双臂,环抱于胸,他直直走到随离面前,看着他,笑道:随离,我是时倾。
随离没有理睬时倾,他的目光在时倾身上扫过,没有丝毫停顿地移开了,望向远处。其实他的目光被垒得高高的院墙所阻挡,并不能看多远,他做出远眺的姿态,其实只是两眼放空,一脸茫然地看着院墙。
时倾再走近几步,挡住了随离的目光,说道:随离,是我呀,我是时倾,你不记得我了?
随离的目光就看向时倾的胸口,但他的目光散乱而呆滞,显然,眼睛看到的,并没有传递到脑子。
见随离没有反应,时倾再走近一些,想抬手轻轻拍了一拍,把他拍「醒」。
但是,时倾的手还没有伸拢,随离已经飞快地站起来退开了,但是他「醒」过来了,眼里闪过一抹冷意。
时倾想到他去送别时,随离一脸呆滞,只会「哦哦哦」,不禁怀疑,随离是不是在天牢里,遭到了什么酷刑拷打,落下了什么病症?他问道:你怎么了?别怕啊,我是时倾。咱们成过亲,拜过堂,拌过嘴,打过架啊。
随离只是戒备,疏离,冷冽,淡漠地看着时倾,一点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无奈之下,时倾只得转头看向带他进来的,那个叫宓扶的人。这个人,并不是时倾找到的,而是他找上时倾的,说他可以带他见到随离。
听着这个自称叫「宓扶」的青年操着跟随离相同的口音,时倾便相信了他。
宓扶向时倾打了个「有话要说」的眼色,引着时倾走向一边,问道:我家主子姓曲,莫公子有没有想过,这天底下,还有哪家曲姓最有名?
安国皇族。时倾不可置信地问道:他是安国皇族?
安国明弘帝十五子。宓扶缓慢而坚定地点点头,眼睛盯着时倾,一眨不眨,问道:莫公子知道了我家主子的身份,有什么打算?
不光是皇族,还是个皇子啊。时倾立即想到随离曾说过,他跟曲五郎一样,被父亲追杀,问道:你们皇帝为什么要追杀他?
于是宓扶给时倾简单解释了一番。
曲随离是安国明弘帝十五子,跟苗鹏煊一样,很不得圣宠。大前年的时候,安国战败求和,明弘帝便想把曲随离送去宜永做质子。结果,曲随离趁着路上防备松懈,在安国境内逃跑了。最后,逼得明弘帝不得不送另一个疼爱的儿子去做质子。
质子在他自己的国境内逃跑了,跟荣国无关,荣国得知这个小插曲,没有人在意,只要安国交出一个皇子来做质子就行,至于是哪个皇子,荣国方面并不在乎。
不久之后,安国又用高昂的代价,把那位质子换了回去。如此一来,曾经发生过的质子逃跑事件,在荣国更加无人知道了。
明弘帝因此恨上了曲随离,觉得他不听摆布,恩将仇报,便暗中下旨,派人追杀。
开始的时候,他们在安国境内东躲西藏,后来索性跑来了荣国。安国的杀手在荣国不敢过份猖狂,行事总得遮掩一二,这让他们常常能得到喘息的机会。
这期间,他们结认了同样被父亲追杀的曲五郎,大家同病相怜,便结伴逃亡。
宓扶道:曲五郎身上的功夫很好,教了我们主子很多江湖上的事,是我们主子生平第一个朋友,半师半友。
后来,太子殿下不知怎么得知了曲五郎的大名,有意延揽,便派人送了个帖子,举荐他出任国子监骑射直讲。
曲五郎觉得国子监直讲,好歹是一个官,自己做了官,父亲再派人来追杀自己,多少会有一些顾忌,因此接纳了太子殿下的延揽。
可是,他们在前往宜永的路上,遭遇了明弘帝派来的杀手,曲五郎拼尽全力,方才保全曲随离,但曲五郎却伤重而死。
曲随离凭着他在安国皇宫成长而培养出来的政治敏锐,结合和德帝的年纪,猜测荣国跟安国一样,正进行着皇权争夺。
于是,曲随离顶着曲五郎的身份,前去国子监就职,然后「死」于荣国权力倾轧,死给明弘帝看。
不出曲随离所料,就职之后,国子监的高层官吏因曲随离是刚来宜永的生面孔,便让曲随离去探查馨香花舫,最好能拿到怡王帮着慎王拉拢朝堂官员的实证。
曲随离只是做出了一个去探查花舫的样子,故意被花舫的龟奴赚上花舫,喝下麻药,被扔进眉河。
宓扶解释说:我们是想造成一个被淹死的假像,好让陛下以为主子死了,这样,就不会再派人来追杀我们了。那一晚,我已经准备好暗中救下主子,过几天在眉河下流放一具泡胀的尸体,主子便能借此死遁了。
只是想不到,他们计划得好好的死遁,被时倾冷不丁冒出来打乱了。
时倾不光把人从河里捞出来,更搞笑的是,还逼着人立马成亲。
然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随离喜欢上时倾了,几乎从时倾跑去跟他摊牌的时候,他便喜欢上时倾了。
于是随离不听宓扶等人的劝告,一意孤行,冒着被明弘帝派人来暗杀的危险,坚持留在莫府做赘婿。
从宓扶嘴里听到随离喜欢自己的话,时倾有种「我真笨真迟钝,现在才反应过来」的自责。
时倾转头望向不远处,坐在石块上一动不动,仿佛陷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神游天外。
时倾心头升起明悟:那个男人若不是喜欢自己,怎么会称呼自己的爷爷为「爷爷」?称呼自己的母亲为「母亲」?然后努力想融进他的家庭,跟家里的每个人,包括下人都搞好关系,赢得他们的尊重和信任。
反观那个苗鹏煊,嘴里说着喜欢自己,却把莫家搞得鸡飞狗跳,没一天清静日子。对自己的祖父和母亲,尊敬的时候称为「侯爷」和「夫人」,摆他皇子身份的时候,便称为「莫侯」和「左氏」。
其实,两个人的身份差不多,都是不受宠的皇子。嘴上说喜欢,跟心里在喜欢,表现得泾渭分明,一目了然。
不过,从第三者嘴里听到随离喜欢自己,还是让时倾有些害羞,不禁问:你怎么知道他喜欢我?
宓扶不答反问道:莫公子已经知道我们主子的身份了,想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