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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细碎的日光穿过林梢,斑驳落了一地。
田地中的两人捂着嘴偷笑,不知牛大笑又说了什么,邻居抚掌忍俊不禁。
她躬着身子,一脚踩上泥泞土地,险些摔了一跤。
笑声更大了。
好不容易,邻居才止住笑声,抬高的手指指着牛大姐。
“你这个促狭鬼,人家请你去照顾人的,你倒好,尽看些乱七八糟的。”
她皱眉沉吟,“我昨日远远瞧了一眼,倒不觉得那小少爷是这样的人。”
牛大姐哼哼唧唧。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再有,这也是人家的房中事。他们城中人有闲情逸致,就爱画个花儿什么的,你以为人人都和你家那位一样,上了榻就直接奔着正事去?”
邻居恼羞成怒,往地上轻啐一口:“我呸!说的你家那位也会画画一样。”
她双手在妇人身上来回摸索:“让我瞧瞧你脚腕上是不是也有个花儿草儿的!”
两人笑着闹成一团,少顷,笑声才渐渐歇下。
邻居一手搭在牛大姐肩膀上,放眼望向远处:“我刚刚那话倒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觉得那两人不太像……夫妻。”
杨梅树下,沈烬身影隐在阴影中,一双黑眸晦暗不明。
手指一松,倏尔,一直攥在手心的香囊掉落在地。
极轻极轻的一声,落在空旷田地中并未引起任何的风吹草动。
沈烬垂眸低望,香囊透着金锞子的轮廓,许是时常戴在身上,边缘处隐约有脱线的迹象。
嘶哑的鸟啼掠过长空,树影参差,摇曳晃在自己脚边。
眼前忽而晃过那一夜,明窈哭着倚在自己怀中,那双琥珀眸子惴惴不安,蓄满泪珠。
那一截白净脚腕上映着点点红梅,如皑皑白雪染上胭脂。
趁沈烬不备,明窈悄悄背过身,拿指腹悄悄在红梅上摩挲。
可惜抹不去,明窈眼中拢着重重的懊恼之色。
她自以为做得隐蔽,却不想妆镜前那一方小小的铜镜出卖了自己。
沈烬好整以暇看完全程。
他一手还握着毛笔,点点玉凝露从毛笔坠落。
沈烬慢悠悠转身,对上明窈惊慌失措的视线时,他唇角一点一点往上勾起。
后来明窈声音哭哑了,沈烬也不曾放过人。
日光渐沉,光影逐渐挪到沈烬脚边,那双黑色眸子黯淡。
须臾,那一方小小的香囊再次落入沈烬手中。
回首望去,田野中的妇人早就不在。
天刚蒙蒙亮,牛大姐就打发丈夫去请村里的郎中来。
郎中坐在骡子上,摇摇晃晃,满头银发在日光中泛着银色的光影。
“不是什么大病,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郎中不以为然,甚至连把脉
都没有,只轻飘飘扫了明窈一眼。
“若是不想吃药,净饿两顿也可以。”
温思邈站在一旁,将信将疑:“可她还在发着高热……”
郎中冷笑一声:“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牛大姐知道温思邈心中紧张,夹在中间帮忙说好话:“少爷不必慌张,这是我们村里有名的郎中,他都说了没事,那少夫人的身子肯定是没大碍的。”
牛大姐觑着郎中的脸色,斟酌道,“要不,我去打两桶烈酒来,让少夫人擦擦身子?”
郎中抚着长须:“也好。”
温思邈迟疑:“那药方……”
郎中瞪他一眼:“待退热自然就好了,还要什么药方?”
他不耐烦摆摆手,拂袖往外走去,懒懒打了个哈欠,“我还当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大清早的把人吵醒,真真是作孽。”
话落,又慢悠悠爬上自己的骡子,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
和一名男子擦肩而过时,郎中突然一怔,多年浑浊的双目倏地露出几分震惊。
他喃喃转过头,待要细看时,那一片象牙白的衣角已经消失在视野中。
恰好牛家隔壁的邻居回来,瞧见郎中,笑了两声:“您老怎么站在这?”
郎中性格虽然古怪,可医术却是没得说,还不收诊金,村里人见了都笑脸相迎。
往日郎中并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今日却难得驻足:“刚刚进去的是牛大姐的亲戚?”
邻居啐一声:“哪是什么亲戚,听说是金陵来的,昨日雨大,在她家借宿罢了。”
“金陵,怎么会是金陵来的。”郎中喃喃自语,摇头晃脑,自顾自往前走了。
……
日光照得满院子都亮堂堂的。
牛大姐很快送来两盆烈酒,又不知从哪找来一块干净的棉布,知道明窈这样的夫人小姐,往日身边都是丫鬟婆子伺候。
她笨手笨脚的,双手又因常年干活长满茧子,自然不敢往明窈榻前凑。
匆忙将烈酒递给温思邈,又赶着去后院劈柴做饭了。
温思邈捧着烈酒,轻手轻脚挪步至明窈榻前,兴许是睡了一觉,又或是那药丸起效,明窈不再如先前那样头晕目眩,她强撑着扶榻而起。
温思邈笨拙照看人,不是怕茶水烫了,就是怕明窈榻上的汤婆子冷了。
他在屋子忙得团团转,绕得明窈头晕。
好不容易歇停下来,温思邈看一眼牛大姐送来的烈酒,手足无措。
“这个……”
日光穿过纱屉子,照亮了半隅的角落。
温思邈的脖颈染上浅浅的绯色,一张脸犹如泡在热水中,脸红耳赤。
瞧着竟比明窈这个起高热的人还要滚烫。
温思邈支支吾吾,语无伦次:“我、我……”
忽的,门口传来章樾的声音。
“温少爷,二公子请你过去。”
隔着门帘,
章樾只能瞧见里面隐约的轮廓,似是温思邈坐在榻前拥着少夫人。
章樾眉间紧锁,不知沈烬为何突然找上温思邈。
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一人穿着青色长袍,从里头走出,门帘严严实实掩上。
温思邈立在门前,朝章樾拱手:“劳烦章大人替二公子说一声,我……”
他转头回望屋中一眼,忧心忡忡,“内子还在病中,我实在走不开,还望二公子见谅。等内子身子好些,我定亲自向二公子赔罪。”
对门的帘子忽然挽起,沈烬立在门后,淡漠的眸子似有若无越过温思邈的肩膀。
那道目光凌厉敏锐,不怒自威,带着上位者居高临下的睥睨和蔑视。
温思邈不动声色往旁边让开半步,彻底挡住那一方小小的门帘。
他朝沈烬拱手:“昨夜亏得有二公子送的药丸,草民在此谢过二公子。”
“不必客气。”
沈烬淡淡收回目光:“温少爷若有事,自请去忙便是。”
他往后退开两三步,却见温思邈仍挡在门口。
沈烬转动扳指的手指一顿,忽而想起妇人口无遮拦的那句——
那两人瞧着不像是夫妻,寻常夫妻哪有那样相敬如宾的。
沈烬脚步轻缓,视线又一次落在了温思邈脸上,他意味不明扬眸。
“朕方才好像瞧见了……烈酒。”
温思邈垂眼:“是。”
沈烬默不作声盯着温思邈,一言不发。
像是在问他为何不用进屋帮忙。
温思邈抬眼,目光茫然和沈烬对视,忽又讪讪笑道。
“二公子有所不知,内子性子内敛,她又是爱美的性子,昨日我只是瞧见她手上的红疹,她都要同我置气,若是我……”
温思邈一脸的无可奈何,干笑两声,“也是我不好,竟不知她对蔷薇粉过敏。”
屋内,明窈半张脸缩在锦被下,借着窗外氤氲的日光,明窈无意瞥见自己脚踝上的红梅。
展翅高飞的蝴蝶早在雨水的浸泡中消失殆尽,只剩下点点红梅。
明窈双眉紧皱,心中隐隐涌起几分不安。
还是早点离开李家庄,同沈烬分开的好。
明窈想得入神,无意挥落案几上的沐盆,“哐当”一声重响,盆中的烈酒洒了一地,满屋酒香弥漫,刺鼻热辣。
明窈捂着心口连连咳嗽。
温思邈顾不得和沈烬告罪,挽起门帘快步行至明窈身边,他脸上着急不安:“怎么了?”
余光瞥见地上的狼藉,再看看咳嗽不止的明窈,温思邈拢紧双眉,轻拍明窈的后背帮忙顺气。
又重新给她端上一碗温水。
轻声细语不时从屋内传出,温思邈身上半点纨绔子弟的浪荡性子也无,有的只是温存和善解人意。
章樾注视着那道晃动的门帘许久,不明所以踱步至沈烬身旁。
“主子是在疑心温公子待少
夫人……并没有他口中说的那样好?”
沈烬淡漠轻瞥一眼章樾。
章樾低声:“下官觉得温少爷不像是假的。”
他将昨夜温思邈的心急如焚告知沈烬,若非当时牛大姐搬出少夫人,只怕温思邈真的会冲出去寻找郎中。
“再有……”
章樾面上赧然,颇有几分难以启齿,“好几回下官都瞧见温少爷搂着少夫人难舍难分,若是假的,未免有点说不过去。”
沈烬不语,他只是想起妇人口中的那处脚踝,那本是他心血来潮画在明窈脚腕。
如果,如果……
沈烬蓦地眼眸骤紧,随手抄起八仙桌上的水壶往外丢去,他呵斥:“谁在那里?”
章樾当即从窗口跃出,眨眼之际,他手上多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水壶四分五裂碎在地上,热水溅落满地。
温思邈唬了一跳,闻声从屋内走出,瞥见章樾手中提着的老头,温思邈惊讶。
竟是先前牛大姐请来的郎中。
温思邈面露戒备:“你不是早走了吗?”
郎中叠声求饶,一双灰色的眼珠子转动,眼见章樾手中的长剑就没入骨肉。
郎中忙忙俯首跪地:“草民见过陛下。”
章樾和温思邈齐齐变了脸色,抵在郎中颈间的刀刃又加深几许,殷红的血珠子染红了衣襟。
沈烬面无表情垂首凝视:“……你认得朕?”
郎中再次叩首:“草民高良,曾在太医院任职。”
他颤巍巍抬眸,那双灰旧的眼睛淌着对往日的缅怀:“陛下的眼睛,像极了当年的皇后娘娘。”
高良曾经在坤宁宫侍奉过先皇后,后来不知怎的犯了事,被赶出宫,而后无人知晓他的行踪。
温思邈骤然睁大眼:“你是高良?”
他此番前来,就是想来李家庄寻熊胆粉,听闻只有高良手上有。
高良怔愣抬起双眸:“这位是……”
章樾松开手中的刀剑,冷着脸道:“金陵温家的小少爷。”
高良看看温思邈,又看看沈烬,后知后觉沈烬南巡是微服私访,并未昭告天下。
他匆忙俯首告罪:“是草民唐突了,草民得以面见圣颜,一时竟忘了分寸,还望陛下恕罪。”
“无妨。”
沈烬淡声,目光悠悠望向一旁垂手侍立的沈烬,眸色忽暗。
“朕听闻你医术高明,有‘再世华佗’之称。”
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在坤宁宫侍奉先皇后。
高良双膝跪地,毕恭毕敬道:“陛下谬赞,草民不过略通岐黄之术,不敢冒犯先祖华佗。”
沈烬笑笑,他高坐在上首,一手搭在桌上,手指轻曲,有一搭没一搭敲打。
日光渐出堂屋,只在门前留下淡黄的一道光影。
灰扑扑的门帘随风轻摆,隐约听得屋内传来的两三声咳嗽。
虽然是刻意压
制,然沈烬是习武之人,自然听得出对方的忍耐。
他缓慢敲着桌沿。
满屋悄然无声,唯有风声凛冽而过。
', ' ')('沈烬勾唇,视线缓缓落在那一方随风摇曳的门帘上:“若是对蔷薇粉过敏,最快几日能好?”
温思邈心中骇然,他不敢抬眸,深怕沈烬看见自己眼中的慌乱不安。
高良莫名其妙,忽而想起今早匆忙的一瞥,那会温少夫人脸上确实起着红疹。
高良拱手,实话实说:“少则两日,多则三五日。”
“如此。”
沈烬负手站起,一只手背在身后,他身影修长,漆黑影子随着日光映照在高良脚边。
高良忙不迭低下眼眸。
沈烬垂首低眉,漫不经心道,“若是后日好不了,朕便让人砍了你的头。”
高良大惊,慌不择路跪倒在地。
温思邈面露惊慌,他脱口而出:“——陛下!”
温思邈俯首跪在地上,替高良求饶:“内子生性良善,若是知晓有人因自己丧命,定会寝食难安,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青玉扳指落在阴影中,沈烬面不改色:“你是说,朕滥杀无辜?”
“草民不敢,草民只是……”
话犹未了,沈烬耐心全无,出声打断,他声音冷峻。
“朕是天子,岂可言而无信?”
温思邈哑口无言。
高良伏跪在地:“草民定不负陛下厚望。”
一帘之后,倚在枕头上的明窈愕然怔在原地,她手上还握着蔷薇粉。
细白的粉末扑在手上,很快冒起密密麻麻的疹子。
帘外高良的声音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明窈无力松开手中的蔷薇粉,任由它洒落满地。
心跳如擂鼓。
落在榻上的日光并未给予明窈任何的暖意。
寒意侵肌入骨,明窈如坠冰窟。
她一遍遍回想沈烬刚刚的一言一行,想不出自己是何时出了纰漏。
沈烬眼下是对自己起了疑心吗?可若真的疑心自己……
门帘忽然被人挽起,明窈瞳孔骤缩,忙不迭拿衣袂挡住自己。
“是我。”
温思邈快步朝明窈走去,他一手揉着眉心,愁眉不展。
隔墙有耳,温思邈不敢大声语,在自己掌心写道——
你都听见了?
明窈点点头。
温思邈无声叹口气:这事我会再想办法,你先养好身子再说。
明窈哑声:“那熊胆粉呢?”
他们此行本就是为熊胆粉而来,再不能空手而归。
温思邈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这我倒是问过了,熊胆粉还在高大人手上。”
后山的黑熊伤人,连着吃了三人后,李家村的猎户终于忍不住,冒险进山猎杀黑熊。
他们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是高良医治的,故而当
高良提出想要熊胆时,猎户想都不想就应下了。
“只是高大人说只有熊胆还不够,得还有熊掌。”
山中还剩两头黑熊,那两头黑熊生性残忍,曾当着村民的面活生生咬死一个不到三月的小孩。
小孩的母亲受不住,当天晚上就自缢了,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
村民义愤填膺,对黑熊恨之入骨。
温思邈:“我想明日召集猎户进山。”
昨日下大雨,今明两日黑熊应该会下山觅食,猎户等的也是这个时机。
明窈忐忑不安:“……你要去?”
温思邈颔首:“高大人也跟着我们一起,他懂药理,对黑熊的习性也颇为熟悉。听说上回也是亏了有高大人在,才教那头黑熊当场毙命。”
明窈眼中的担忧浓烈:“那我也随你一起……”
“你身子还没好,若是因此风寒加重,回去母亲必扒了我的皮。”
温思邈笑得温和,悄声凑近明窈,低声道:“章大人也去。”
秋风乍起,忽而有一阵风灌入屋中,门帘拂开。沈烬踏入屋,透过荡开的一角,恰好看见温思邈倚在女子身侧,高大的身影将榻上的黑影牢牢笼住。
只依稀瞧见温思邈薄唇落在女子耳边,似是耳鬓厮磨。
沈烬不由得沉下脸。
门帘再次落下,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
章樾随着温思邈一行人上山,自然沈烬也不会留在农舍。
明窈提着的一颗心暂且松开。
高良的药确实有效,翌日起身,明窈手臂上的红疹已经消退大半,可留下的印子还在,看着触目惊心。
温思邈天不亮就随着猎户入山,明窈起身相送,再次躺下时,又念着还在山中的温思邈,一颗心慌乱不安,辗转反侧不得入睡。
牛大姐瞧见她起身,唬了一跳。
明窈虽还戴着帷帽,可瞧着却也能下地,不似昨日那样有气无力。
牛大姐笑呵呵:“少夫人身上可大安了?”
她端着一碗小米粥从厨房走出,拿棉布擦擦八仙桌后,才请明窈坐下。
“温少爷特地交待了,要我熬一碗粘稠的小米粥,说是你爱吃。”
明窈声音还哑得厉害,她清清嗓子:“有劳了。”
牛大姐连连摆手:“少夫人客气了,一碗粥不值当什么。”
且温思邈这两日给她的赏钱,足够她一家老小吃穿两年绰绰有余,牛大姐巴不得明窈日日住她家,她好多得些赏钱。
“这小米粥还烫着,少夫人过会再吃罢。”
小米粥热气氤氲,还在徐徐往上冒着热气。
牛大姐尴尬将双手在身上擦了一擦:“都怪我起身慢了。”
她忽然想到随猎户上山的温思邈,牛大姐恍然笑道,“少夫人心中是惦念少爷罢?你不说我也晓得,我们家那位第一次出远门,我也一夜不曾睡好。”
牛大姐好心安慰:“不过少夫人也别担心,有郎中在呢。那老头虽然固执古怪,医术却是没的说。你瞧瞧你这手,都好了大半罢?”
明窈下意识点头。
牛大姐忽然凑到明窈眼前,作势就要去掀明窈的帷帽,明窈吓得连连后退。
牛大姐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好怕的,疹子最怕捂着。要不,我先去后院做事?也省得你一整日都戴着这劳什子。”
牛大姐风风火火,不等明窈开口,又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明窈目光一顿,再次落到桌上还在冒着热气的小米粥。
怔怔出神。
她又想起了昨日沈烬莫名其妙的那道旨意,若是沈烬真的对自己生疑,那金陵恐怕也不是能久留之地。
她今早给薛琰送了书信,若是快的话,这会子薛琰应当是……
“在想什么?”
身后幽幽传来低沉熟悉的一声,明窈背影僵住,全身寒毛直立。
她今早明明是亲眼看着沈烬出门的,可是眼下他怎么会一人出现在农舍?
明窈强装镇定,转身朝沈烬福身行礼。
动作不伦不类,既没有汴京女子的端庄,也没有金陵女子的婉约。
像是自幼生长在乡野,对规矩礼节一窍不通的野丫头。
沈烬的视线似有若无在明窈脚腕上掠过,他声音淡漠:“坐罢。”
明窈不敢,惴惴不安站在一旁。
“朕曾听薛少将军说,你以前所遇非良人。”
沈烬眸光泰然,望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女子,目光直勾勾盯着人,“还记得那户人家住在何处吗?”
沈烬笑得亲和,“你是薛少将军的妹妹,出了这样的事,朕定是要替你主持公道的。”
明窈心间骤急。
沈烬一瞬不瞬盯着眼前的女子,一身素白棉裙,满头乌发挽着细细的一根杏花木簪。
他缓声:“还是说,根本没有这户人家?”
沈烬一字一顿,意有所指,“又或是那户人家是汴京的权贵,连薛少将军也不敢得罪?”
日光横亘在两人中间。
帷帽下,明窈红唇轻抿,她朝沈烬福了福身子:“多谢陛下,只是民妇如今只想同夫君安稳过日子,不想节外生枝。”
她声音喑哑,话音未落,明窈心口忽然一阵发闷,她捂着心口连声咳嗽。
忽的眼前有黑影落下,沈烬起身,信步行至明窈身前。
“是不想,还是不敢?”
落在脸上的目光如炬,明窈咬牙,破罐子破摔道。
“是不想。民妇既已为温家妇,自当一心一意伺候夫君。且民妇心悦夫君已久,这门亲事又是陛下亲自赐的,再怎样,也不能辜负了陛下的心意。”
明窈声音带上哭腔,“若是因旧事夫君同民妇生了嫌隙,那民妇还不如一头撞死了事,何苦还活在这世上丢人现眼。”
沈烬脸色阴沉,似乌云密布,余光瞥见
桌上的小米粥,沈烬唇角掠过几分讥诮。
“差点忘了你还没用早膳。”沈烬明知故问,“该不会薛四姑娘还想戴着帷帽用膳罢?”
他不再称呼明窈为温少夫人,而是薛四姑娘。
明窈心中一沉,红唇嗫嚅:“民妇……”
蓦地,村口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伴着温思邈的笑声徐徐传来。
“今日真是多亏了各位好汉相助。”
平板车上躺着一头血淋淋的黑熊,晨光微露,温思邈站在日光中,拱手朝身后的猎户行礼,又朝章樾抱拳道谢。
“今日之事,还要多谢章大人出手相助。”
章樾箭术了得,一箭刺穿黑熊的眼睛,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这么快猎杀黑熊。
猎户摆摆手:“温少爷客气了,这黑熊本就该死,先前我兄长的孩子何其无辜,若非这黑熊……”
猎户咬牙切齿,恨不得当众将黑熊开膛破肚,为他惨死的小侄子报仇雪恨。
众人扼腕叹息,埋怨命运不公的同时,又痛骂黑熊的残忍,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互相安慰一通后,又相继离开,一时之间围着黑熊的只剩寥寥几人。
明窈早在听见温思邈的声音就冲出院子,快步行至温思邈身旁,上下打量着人。
瞧见温思邈安然无恙,明窈稍稍松口气。
温思邈笑笑:“我没事,你今日是没瞧见,这黑熊站起来足有一人多高,还有……”
余光瞥见从院子走出的沈烬,温思邈陡然失去声音:“……二、二公子。”
当初沈烬和自己一行人在山中走散,温思邈还以为对方如今还在山林中转不出来,不想沈烬早回了农舍。
温思邈瞥一眼明窈,不动声色挡在明窈跟前。
沈烬目光一凛,视线下移,落在两人十指紧握的手上,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那道目光似寒冬冰刃,似乎能一刀斩断温思邈和明窈相握的双手。
温思邈又往前走了半步,握得更紧了。
他垂首敛眸:“二公子是何时回来的?我本来还想着……”
一语未落,身后忽然传来明窈凄厉绵长的一声惨叫:“——小心!”
章樾:“——主子!”
一团黑影直直朝板车前的温思邈和沈烬冲来。
温思邈只觉手上一空,本该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此刻却用力推开了自己。
黑熊叫嚣着朝明窈扑去,尖锐的利爪直往明窈脸上抓去。
一声惊呼过后,明窈头上的帷帽无声无息落地。
随着一声利落刀刃破肚之声,黑熊张牙舞爪立在明窈跟前,鲜血从它膛中喷涌而出。
溅了明窈一脸。
温思邈尖叫着跑过去,一把抱住从空中轻飘飘落下的明窈。
那张脸血肉模糊,明窈一张脸满是血污,根本瞧不清原样。
她身后,一头黑熊哐当一声重重倒在地上,腹中还横着一把长剑。
沈烬面无表情立在光影中,身影笔直挺立。
他的身后,是闻声从家里冲出来的村民,惊呼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
燕雀掠过长空,扑簌簌落下一片羽翎,恰好落在沈烬眼前。
他目光沉沉盯着前方痛哭流涕的温思邈,眼前忽的晃过那道黑熊朝自己扑过来的那一幕。
她明明可以先推开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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